心臟內科陳超群醫師簡介
(陳超群提供)
文/心臟內科 陳超群醫師
對和信醫院來說,我是個"回鍋"的醫師。有些同事問當初離開的原因,我總是支支吾吾的帶過,如果要給一個最簡要的答案,我想應該是...“歸零”。
下面這個關於病人的故事,也許能讓大家了解我所謂的“歸零”:回到一個醫師和一個病人的關係。
故事開始在五年前,我第一次加入巡迴醫療來到瑞穗鄉紅葉村長老教會。那天病人很多,看病的多是原住民農夫,工人,無業的中年人,或老阿嬤帶著小孫子,其中有一位六十多歲挺著啤酒肚的男人,穿著卡其西裝褲和一雙白皮鞋,一跛一跛的走進診間說要拿藥。
"家裡還有藥嗎?” 我問... ”有”... ”那先請你把藥帶來我看看"..."還剩很多藥嘛!”,原來是醫師開太多藥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吃。鞋子脫掉後檢查發現,稍許變形的雙足有多個舊傷口,血液循環也不好,典型的糖尿病足病變。我在幾個必要的藥的藥袋上做記號,請護理師重新和病人講解如何服用,並抽血檢查。這是我和鍾先生第一次見面,他有糖尿病,高血壓,嚴重的腰椎疾病開過刀,抽菸,喝酒,檳榔...
第二次他沒有回來看報告,聽說因爲腳的傷口住院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護理師問我可不可以去家裡看鍾先生,從那之後的四年間,我們每兩周的巡迴醫療都會去鍾先生家裡看他。鍾先生住在教會後門左轉的小巷子裡,巷子兩旁是各自搭建的破舊平房,走路時要小心不時吼叫的看門狗,他家是水泥平房,進門前要脫鞋,室內比我想像的要乾淨,牆上有許多他孫子參加原住民語或英語演講比賽的獎狀,玻璃冰櫃裡滿滿的鋁箔包飲料,鍾太太(阿姨)熱情地招呼我們...
我一直沒有辦法控制好鍾先生的血糖,就算加上胰島素,不斷增加劑量,一再叮嚀控制飲食,鍾先生的血糖仍常常爆表,直到我請他到醫院去讓新陳代謝科醫師看了之後,血糖才勉強控制。他的問題還不只這樣,不知道為什麼右側肢體逐漸變得痙攣,疼痛且無法控制,神經科醫師也找不出原因,他因此像個中風病人,必須拄著拐杖才能很吃力的行走。期間還發生過胰臟炎。另外,眼科檢查發現嚴重視網膜病變的幾周後,鍾先生的右眼失明了,經過多次雷射治療和好長一段時間才逐漸恢復,但從未完全回復。每次我們去看他,鍾先生總是坐在客廳,苦笑著說 "有好一點了","謝謝”。我們做的就是量血壓,看血糖紀錄,補齊缺藥,還有詢問阿姨家裡的狀況。看得出阿姨很疲累,但她還是每每邀我們一起吃飯,季節到了就會送我們箭筍或文旦。
那年夏秋之季,鍾先生似乎真的慢慢好轉了,不再有意外的病況,也已能自行搬椅子到巷口乘涼,痙攣疼痛和血糖也穩定許多。不過舌頭上有個傷口一直沒有好。
那年冬天鍾先生又去住院了,聽說得了口腔癌。開刀,化療,放射線治療,一直到過年後才回家。他瘦了十多公斤,帶著鼻胃管,臉的下半部浮腫,只能咿咿啊啊的說話,還要不斷的擦拭從嘴角流出的口水。這時的鍾先生已經不再需要降血糖藥或胰島素,反而要擔心血糖過低。雖然治療已經結束一兩個月,他嘴裡的傷口仍持續的疼痛,需要特殊的止痛藥才能暫時入睡,他大半的時間都在臥床。縱使我們額外提供給一些營養補充品,鍾先生的體重和體力都未能再恢復。那年文旦採收時,鍾先生還叮嚀阿姨要送文旦給我們...阿姨說,腫瘤復發了。
中秋節前一周看到鍾先生時,他幾乎已無法進食,意識有時也不太清楚。我們問他要不要去醫院,他說,中秋節要到了,兒子女兒都會回家烤肉,這樣就夠了,還跟我說了聲 "謝謝”。我看著阿姨,她眼眶泛紅的跟我點點頭。
中秋節後我去看阿姨,他兒子女兒都還在家裡,守喪。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是側身伸手扶著她的肩膀。我帶了一本英文字典給她孫子,他已經從國小國中要升上高中了,想讀應用英語科...。
在這之後不久,門諾醫院終止了紅葉長老教會的巡迴醫療服務。
作為一個看病的醫師,我是完全失敗的,不但糖尿病沒控制好,還接連不斷的出現併發症和其他問題,其實每次去看鍾先生我都感覺很慚愧。這四年來對於鐘先生,我可能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沒有因為我的挫折而停止去看他,沒有放棄去關心他...或者應該說,我要謝謝鍾先生一直接受和相信我這個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