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慢慢行

[最後編寫日期:2018/09/14]

文 / 胡涵婷醫師 (寄自波士頓)

    最近波士頓破記錄的熱浪,溫度計測量到的高溫是攝氏37度,加上高濕度,走在街上,感覺像是40度,悶熱難耐。

    今年美東地區天氣劇冷、劇熱,很不尋常;三月入春後又下了一塲大雪。身體康健八十二歲的莫非先生在鏟雪之後,發生短暫的血尿。莫非先生16年前診斷攝護腺癌,接受了放射線治療;多年來攝護腺癌的追蹤一直是平安無事,發生異樣的血尿,首想的憂慮是與攝護腺癌相關的診斷。沒想到後續的檢查,卻意外發現與血尿完全無關的胰臟及肝臟腫瘤,而肝腫瘤切片居然證實是轉移的黑色素瘤。原來,莫非先生在二十年前診斷左眼網膜黑色素瘤,也是接受了放射線治療之後,一直平安無事。

    這無異是晴天霹靂的消息。莫非先生是一位退休教師,幾年前剛剛喪偶,雖然是個獨居老人,他的社會支援體系是豐足的。在確診黑色素瘤後,莫非先生啟動家人朋友的心理及行動援助,邀請他的親人,包括當律師的兒子、小兒科醫師的媳婦做他的醫療決議顧問,也讓一些朋友陪著他每兩週到我們的診所接受免疫治療。即便如此,這些家庭與社會的支持仍然難掩莫非先生淡淡的憂鬱。

    兩天前,莫非先生照計畫回來做每兩週一次的免疫藥治療。他告解式地描述最近跟一個老朋友因為一樁小事,在電話交談時起爭執。掛了電話後,他突然感覺到無以自拔的寂寞與空虛,他癱坐在客廳裡直到累得睡著了。像是怕我擔心,他向我保證他絕對沒有憂鬱到有自盡的念頭;他開玩笑地說,一覺醒來後,他看了棒球賽轉播,對著電視把輸球的紅襪隊臭罵一頓,感覺心頭上的陰影散開了。

    莫非先生其實完全沒有任何癌症的症狀;若不是幾個月前鏟雪勞頓造成短暫血尿,做了電腦斷層檢查,82歲的他,可能可以無憂無慮地繼續他豐富的人生起碼半年、一年、甚至幾年時間,直到癌症症狀浮現檯面。每次在診間裡,說話有條不紊、彬彬有禮的莫非先生總是像個希望老師肯定的好學生,略帶緊張地問:“How am I doing?”我感覺他的人生因著這個轉移癌症的診斷癱瘓凍結了。我以輕鬆、鼓勵的語氣回答他:“You are doing very well!”莫非先生心裡應該是知道他沒事,但是總是要得到我的肯定才能安心。他知道我剛剛休假旅行回來,親切地問我去了哪裡。我們很快地進入歡愉的話題。我所拜訪的秘魯印加帝國遺跡 Machu Picchu是莫非先生多年前造訪過的地方。我告訴他我的旅途所見所聞,他頻頻點頭,原本暗淡的眼神風采明亮了起來,熱烈地回溯美好的旅行記憶。我告訴他我的另一半旅程是去到 Galapagos Islands-達爾文開始蒐集動植物標本的火山群島、孕育了他25年後所發表演化論;是地球科學、生物學及人類歷史的重要地標。莫非先生讚許地說,Galapagos Islands 是在他的 bucket list (最後願望名項)裡的旅行目的地。

    “What else are on your bucket list?”我問他還想去哪些地方。他告訴我南極圈,冰島都是他計畫要去的地方。我趁機告訴他,不要因為他的癌症診斷阻撓了他的人生計畫。

    在我的Galapagos Islands 和Machu Picchu旅途中,認識了一對從密西根州來的老夫婦,先生81歲,太太77歲。歐博先生非常和善,總是主動地與其他的旅行團友交談。他曾經是大學教授,轉入工業界;因為工作的關係,旅遊甚廣,十多年前也到過台灣。他說話緩慢清晰、也不時有博人一笑的幽默。歐博太太總是略帶緊張,努力在跟從談話的主軸,卻難得聽她說任何話。Galapagos Islands 和Machu Picchu旅途有許多爬上爬下、考驗體能的路段。歐博先生兩邊膝蓋的手術刀疤說明了他的兩個膝蓋都是人工關節;雖然導遊總是很貼心地為他們安排不那麼吃力的路線,在旅程的最後幾天,歐博先生的表情行動明顯地遲緩下來。我們在飯店大廳等巴士時,我向歐博太太道早安,並且問她有沒有機會出去走一走。她愣了兩秒鐘,轉頭求助於歐博先生:「達令,我們今天早上有沒有出去走走?」歐博先生接續了話題,聲音裡有無法掩藏的倦意。他緩緩地告訴我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歐博太太有阿茲海默癡呆症,並且自從年初診斷後,病情惡化快速。無疑的,五、六個月前歐博先生報名這趟旅行時,明白這是對他們的體能有極大考驗的旅行,但是此時不行,更待何時呢?

    就在我攀登Machu Picchu 時,在煙霧繚繞的數百年古文明遺址山頭上,我的手機居然響起來了。我的一個83歲肺癌病人的先生從波士頓外郊的鱈魚角打電話給我。瓊安因為呼吸困難去到附近的一個急診診所,診所醫師因為沒有詳細病史可循,請丹爾,瓊安的先生,打電話給我。丹爾知道我正在旅行,頻頻道歉,我們都很驚嘆居然遠隔在 Machu Picchu和 Cape Cod 能通上電話。結束休假恢復上班幾天後,瓊安和丹爾來到我的門診;瓊安比起三週前,上一次門診,明顯的虛弱很多,已經需要24小時使用氧氣。上一次門診,丹爾告訴我他們的下一個旅行計畫是今年十月要到耶路撒冷訪問親友;他半開玩笑地說:“You’d better keep her alive ….”。

    一年半前,我第一次跟瓊安與丹爾見面時,她已經做過兩種化療及免疫治療,卻面臨病情惡化,需要做一個改變治療的決定。那時,瓊安常常乾咳,走動時也會有點喘,但是體力還相當好。丹爾吿訴我他們幾個月後要到埃及造訪友人,因為丹爾的客座教授身分,他們年輕時曾經在埃及住了幾年。丹爾去年告訴我他們的旅行計畫時,也是這樣對我說“You’d better keep her alive”。我當時毫無猶豫地吿訴他們,我允諾瓊安一定可以平安成行。這次,我很誠實地告訴他們,瓊安的病情可能會急速地惡化…

    丹爾詳細地告訴我,第一天瓊安在家裡使用氧氣,深夜裡氧氣機卻出了問題,必需緊急向氧氣公司求救。瓊安突然說:「為什麼你們在討論這些無關緊要(irrelevant)的話題呢?」照顧瓊安一年半,看到她與丹爾相愛相敬,他的意見就是她的意見,她願意為了他做各種治療,以便繼續他們已經攜手共度了64年的人生。瓊安與丹爾開始述說64年前他們在密西根湖畔第一次相識;丹爾讀著葉慈的詩集,引發瓊安的好奇與好感。丹爾向我眨眼說他假裝不懂他正在讀的那段詩,從次展開64年永恆的戀情。我深受感動地聽著他們的愛的故事,那情景,那時刻,真希望時間能就此凍存…

    在我照顧瓊安的一年半裡,很幸運的,她的治療既少副作用,又蠻有效。我們總是配合他們頻繁的旅行計畫安排她的門診療程。我從來沒問過他們,是不是一向愛好旅行,還是因為瓊安的癌症診斷而密集地到處旅行?不論如何,我為他們這一年半來的豐富人生感恩慶幸。

    最後,丹爾問我安寧照顧是不是像最近因腦瘤過世的參議員John McCain 那樣,停止癌症治療,開始居家安寧照顧?這當然是我們已經討論過好幾次的話題,但是對從來沒有家人或親友經歷過安寧照顧的一般人而言,再多的討論也常常只是很抽象而遙遠的概念。參議員John McCain從過世前幾個月開始鉅細靡遺地籌畫他自己的喪禮。雖然新聞媒體報導在隆重莊嚴喪禮背後,John McCain想要留給世人最後一次寶貴的政治學習課題,他也給廣大末期癌症病人珍貴的啟發,人生道路的最後一程可以是尊榮的,淚中含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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