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慢慢行
文 / 胡涵婷医师 (寄自波士顿)
最近波士顿破记录的热浪,温度计测量到的高温是摄氏37度,加上高湿度,走在街上,感觉像是40度,闷热难耐。
今年美东地区天气剧冷、剧热,很不寻常;三月入春後又下了一塲大雪。身体康健八十二岁的莫非先生在铲雪之後,发生短暂的血尿。莫非先生16年前诊断摄护腺癌,接受了放射线治疗;多年来摄护腺癌的追踪一直是平安无事,发生异样的血尿,首想的忧虑是与摄护腺癌相关的诊断。没想到後续的检查,却意外发现与血尿完全无关的胰脏及肝脏肿瘤,而肝肿瘤切片居然证实是转移的黑色素瘤。原来,莫非先生在二十年前诊断左眼网膜黑色素瘤,也是接受了放射线治疗之後,一直平安无事。
这无异是晴天霹雳的消息。莫非先生是一位退休教师,几年前刚刚丧偶,虽然是个独居老人,他的社会支援体系是丰足的。在确诊黑色素瘤後,莫非先生启动家人朋友的心理及行动援助,邀请他的亲人,包括当律师的儿子、小儿科医师的媳妇做他的医疗决议顾问,也让一些朋友陪着他每两周到我们的诊所接受免疫治疗。即便如此,这些家庭与社会的支持仍然难掩莫非先生淡淡的忧郁。
两天前,莫非先生照计画回来做每两周一次的免疫药治疗。他告解式地描述最近跟一个老朋友因为一桩小事,在电话交谈时起争执。挂了电话後,他突然感觉到无以自拔的寂寞与空虚,他瘫坐在客厅里直到累得睡着了。像是怕我担心,他向我保证他绝对没有忧郁到有自尽的念头;他开玩笑地说,一觉醒来後,他看了棒球赛转播,对着电视把输球的红袜队臭骂一顿,感觉心头上的阴影散开了。
莫非先生其实完全没有任何癌症的症状;若不是几个月前铲雪劳顿造成短暂血尿,做了电脑断层检查,82岁的他,可能可以无忧无虑地继续他丰富的人生起码半年、一年、甚至几年时间,直到癌症症状浮现台面。每次在诊间里,说话有条不紊、彬彬有礼的莫非先生总是像个希望老师肯定的好学生,略带紧张地问:“How am I doing?”我感觉他的人生因着这个转移癌症的诊断瘫痪冻结了。我以轻松、鼓励的语气回答他:“You are doing very well!”莫非先生心里应该是知道他没事,但是总是要得到我的肯定才能安心。他知道我刚刚休假旅行回来,亲切地问我去了哪里。我们很快地进入欢愉的话题。我所拜访的秘鲁印加帝国遗迹 Machu Picchu是莫非先生多年前造访过的地方。我告诉他我的旅途所见所闻,他频频点头,原本暗淡的眼神风采明亮了起来,热烈地回溯美好的旅行记忆。我告诉他我的另一半旅程是去到 Galapagos Islands-达尔文开始蒐集动植物标本的火山群岛、孕育了他25年後所发表演化论;是地球科学、生物学及人类历史的重要地标。莫非先生赞许地说,Galapagos Islands 是在他的 bucket list (最後愿望名项)里的旅行目的地。
“What else are on your bucket list?”我问他还想去哪些地方。他告诉我南极圈,冰岛都是他计画要去的地方。我趁机告诉他,不要因为他的癌症诊断阻挠了他的人生计画。
在我的Galapagos Islands 和Machu Picchu旅途中,认识了一对从密西根州来的老夫妇,先生81岁,太太77岁。欧博先生非常和善,总是主动地与其他的旅行团友交谈。他曾经是大学教授,转入工业界;因为工作的关系,旅游甚广,十多年前也到过台湾。他说话缓慢清晰、也不时有博人一笑的幽默。欧博太太总是略带紧张,努力在跟从谈话的主轴,却难得听她说任何话。Galapagos Islands 和Machu Picchu旅途有许多爬上爬下、考验体能的路段。欧博先生两边膝盖的手术刀疤说明了他的两个膝盖都是人工关节;虽然导游总是很贴心地为他们安排不那麽吃力的路线,在旅程的最後几天,欧博先生的表情行动明显地迟缓下来。我们在饭店大厅等巴士时,我向欧博太太道早安,并且问她有没有机会出去走一走。她愣了两秒钟,转头求助於欧博先生:「达令,我们今天早上有没有出去走走?」欧博先生接续了话题,声音里有无法掩藏的倦意。他缓缓地告诉我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欧博太太有阿兹海默痴呆症,并且自从年初诊断後,病情恶化快速。无疑的,五、六个月前欧博先生报名这趟旅行时,明白这是对他们的体能有极大考验的旅行,但是此时不行,更待何时呢?
就在我攀登Machu Picchu 时,在烟雾缭绕的数百年古文明遗址山头上,我的手机居然响起来了。我的一个83岁肺癌病人的先生从波士顿外郊的鳕鱼角打电话给我。琼安因为呼吸困难去到附近的一个急诊诊所,诊所医师因为没有详细病史可循,请丹尔,琼安的先生,打电话给我。丹尔知道我正在旅行,频频道歉,我们都很惊叹居然远隔在 Machu Picchu和 Cape Cod 能通上电话。结束休假恢复上班几天後,琼安和丹尔来到我的门诊;琼安比起三周前,上一次门诊,明显的虚弱很多,已经需要24小时使用氧气。上一次门诊,丹尔告诉我他们的下一个旅行计画是今年十月要到耶路撒冷访问亲友;他半开玩笑地说:“You’d better keep her alive ….”。
一年半前,我第一次跟琼安与丹尔见面时,她已经做过两种化疗及免疫治疗,却面临病情恶化,需要做一个改变治疗的决定。那时,琼安常常乾咳,走动时也会有点喘,但是体力还相当好。丹尔吿诉我他们几个月後要到埃及造访友人,因为丹尔的客座教授身分,他们年轻时曾经在埃及住了几年。丹尔去年告诉我他们的旅行计画时,也是这样对我说“You’d better keep her alive”。我当时毫无犹豫地吿诉他们,我允诺琼安一定可以平安成行。这次,我很诚实地告诉他们,琼安的病情可能会急速地恶化…
丹尔详细地告诉我,第一天琼安在家里使用氧气,深夜里氧气机却出了问题,必需紧急向氧气公司求救。琼安突然说:「为什麽你们在讨论这些无关紧要(irrelevant)的话题呢?」照顾琼安一年半,看到她与丹尔相爱相敬,他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她愿意为了他做各种治疗,以便继续他们已经携手共度了64年的人生。琼安与丹尔开始述说64年前他们在密西根湖畔第一次相识;丹尔读着叶慈的诗集,引发琼安的好奇与好感。丹尔向我眨眼说他假装不懂他正在读的那段诗,从次展开64年永恒的恋情。我深受感动地听着他们的爱的故事,那情景,那时刻,真希望时间能就此冻存…
在我照顾琼安的一年半里,很幸运的,她的治疗既少副作用,又蛮有效。我们总是配合他们频繁的旅行计画安排她的门诊疗程。我从来没问过他们,是不是一向爱好旅行,还是因为琼安的癌症诊断而密集地到处旅行?不论如何,我为他们这一年半来的丰富人生感恩庆幸。
最後,丹尔问我安宁照顾是不是像最近因脑瘤过世的参议员John McCain 那样,停止癌症治疗,开始居家安宁照顾?这当然是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的话题,但是对从来没有家人或亲友经历过安宁照顾的一般人而言,再多的讨论也常常只是很抽象而遥远的概念。参议员John McCain从过世前几个月开始钜细靡遗地筹画他自己的丧礼。虽然新闻媒体报导在隆重庄严丧礼背後,John McCain想要留给世人最後一次宝贵的政治学习课题,他也给广大末期癌症病人珍贵的启发,人生道路的最後一程可以是尊荣的,泪中含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