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确？生命正确？

从美国总统初选看台湾医疗困境

文 / 胡涵婷 医师（血液与肿瘤内科）

　　美国正在经历有史以来最不寻常的总统初选之一。不寻常的理由是各个候选人的的支持度、声望 能量（momentum），完全出乎半年前大家的意料之外。特别是共和党候选人川普，从被政界及 新闻界视为只是出来搅局、吸引镁光灯、不是真正有心角逐入主白宫机会的候选人，却在过去半 年来，获得节节上升的共和党选民的支持度；不仅川普稳坐共和党领先候选人（front runner）的地位，他也一一地将其他的有来头与背景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挤下选举舞台，包括医生政治家 Rand Paul，现任纽泽西州长 Chris Christie，前布希总统的弟弟也是前佛罗里达州长 Jeff Bush，以及 一度被看好的古巴裔政坛新秀 Marco Rubio。
　　许多政治分析家把川普出人意料的成功，归诸於川普不怕说真话；他说出许多小老百姓的心声，包括白人至上主义者对有色人种的歧视，极右派基督教福音会信徒（evangelicals）对新思潮文化的抗拒，以及一般民众受到恐怖事件影响，造成对回教徒的恐惧与排斥；这些都是容易了解的社会现实。
　　比较难以了解的是一些接受采访、看似谦冲的川普支持者，可以「无视」或「原谅」许多川普搧动性、引发族群仇恨的发言，选择继续支持川普的原因，是川普言所欲言，不在意他自己是否 politically correct（所谓政治立场正确）。这种无视政治风向，勇於说出不同於多数政界认同的主张，在这波美国选情趋势中，可以说是最时尚、影响选民选择候选人的最重要的因素之ㄧ。
　　在 Marco Rubio 退出共和党总统初选前的一场候选人辩论，川普一如往常，发挥他的最大长处──无限上纲地羞辱他人，讥讽 Marco Rubio 的主张与作为只是小心翼翼地保证自己政治立场的正 确性，Marco Rubio 毫无犹豫地反击，“I don't care about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I care about being correct.”Marco Rubio 这句花了不超过十秒钟说的话，很快地淹没在其他尖锐的口水战中，却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逻辑上，我们说负负得正；但是，不在乎政治立场是否正确，并不等同於立场正确（not caring about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vs being correct），也就是说负负不一定得正。川普的言论及行动，正是说明了这个不合乎一般逻辑的状况。他引以为傲称自己不在乎政治立场不正确，偏偏他的政治立场与主张，却常常是一点也不正确。其实，厌倦了政治人物口是心非的美国选民所要的，应该不只是不在乎政治立场不正确，更希望选出的政治家能为多数人做出公平正义、正确的政治主张。也许美国共和党选民，依逻辑推论，方便了川普，以为他的不在乎政治立场是否正确，等同於立场正确。
　　我想到台湾的医疗困境，也就是全民健保制度下的医疗困境。这个被 CNN 选为 Top 10 的台湾特色之一，殊不知在方便、便宜的表像底下，充满了难言的心酸，与不知何时会全盘崩溃的危机。这个受到西方经济学者赞扬的健保真象是，医病双方都是受害者。医师的专业成就感式微，病人的就医经验满意度低落，医病的关系紧张，再加上健保给付的不合理，造成医界四大皆空的窘境。这些几乎每一个台湾人，不管是医的一方或是病的一方，都能经验到的明显问题，却始终因为每个人、每个机构为了保护自己的「底线」（bottom line），选择了保持政治立场的正确性（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而无视於医疗事业的价值与尊严与病人深受其害的痛苦。
　　不管未来五年、十年健保收支能不能维持平衡，保费永远要压到最低，才不会丧失选票；不同工却同酬，例如看一个复杂的癌症门诊，包括询问完整病史、分析影像检查及病理报告结果，详细的理学检查，最後做成治疗建议，甚至兼顾到癌症病人也迫切需要的心理谘商；健保的给付等同 於看普通感冒或一般皮肤病。健保的大饼，愈是超大型的医疗机构分到的愈是不成比例的多，造成医疗资源不公平的集中。民众不论大病小病都要往大医院挤，才能心安。超级名医看癌症可以像看感冒一样，不到三分钟就可以打发一个病人。在一天的工作结束时，我不知道这样的名医能感受到专业成就感吗？他的病人是满腹怨气或满载幸福而归？
　　屡次，我与同业谈起台湾的令人怨声载道的医疗现况，以及值得忧虑汲汲可危的未来，都是大家一致认同的共识。但是，往往抱怨完了之後，就没有下文了。不是大家不知道 What is correct， 而是那股来自四面八方、根深柢固的 political correctness，捆绑了整个社会，彷佛完全没有解套的空间。
　　这股 political correctness 的势力，有趣的是，不只来自政府、政界和大医院，也来自民间的角落。毕竟每一个就医的病人都认为自已交足了保费，有权享受方便、便宜的医疗服务，看病像逛夜市一般的不加思索（医疗与夜市同时上了 CNN 台湾的 Top 10，是有些讽刺）。至於散布在台湾大小医疗院所的医疗从业人员，似乎也都在困顿中，摸索出一套还过得去的生存之道。因此，整个大环境就持续因循於这个 politically correct 的医疗困境里。
　　我不知道台湾这个充满了正确政治立场（full of political correctness）、令人沮丧的医疗体系还要持续多久，我们才会勇敢地站起来说：We don't care about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We care about being correct! 我想我只能 pray and h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