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人身上得到的,祝福到我的家庭

[最後编写日期:2014/03/18]

访六北护理师邓瑞枝

 

文 / 郑春鸿 (文教暨公共事务部主任)

我下班罗!明天再来顾你

郑春鸿主任:癌症医院的护理师和病人及家属如何建立互信的关系?

邓瑞枝护理师:我觉得就是打心里关心他们,真情的关心,病人一定会感受到的。学妹有时会问:「学姐!你怎麽会跟以前的病人都还那麽好?有的病人已经往生,他的家属还跟你有来往,怎麽办到的?」学妹说,她们上班真的很忙,每天会延迟下班,下了班只想赶快回宿舍休息,怎麽跟病人建立关系?我说其实很简单,你下班很累,你就走到房间跟他说:「阿伯!我下班罗!明天再来顾你。」像这样子一句话,也像是个爱的表现,不见得你一定要为他做什麽,病人就可以领受到你的善意。或是病人在护理站走来走去,在散步的时候,你可以说:「阿伯!你出来散步,不错哦!」就是要主动给他微笑,打招呼。虽然我们在六北病房的病人怕感染常戴口罩,但我们大都会知道每一位病人叫什麽名字,即使他不是自己主责照顾的病人,看到就跟他打招呼,他们都会很开心的。
  不过,有一些病人个性比较拘谨封闭,外人是很难介入的,也没有办法去改变什麽,护理人员还是可以做些什麽,至少可以陪伴。陪伴过程中,说不定有缘份才可以走到他的心里。当然,有的病人怎麽都不搭理我们,脾气也是很差,这时候就要看护理师要不要接受挑战,如果她挑战成功的话,她会很有成就感。

我们是被病人「宽待」而一路成长的

郑春鸿主任:我们看报纸,总觉得台湾的病医、病护关系好像越来越紧张,您在第一线照顾病人,您也这样认为吗?

邓瑞枝护理师:我觉得在和信医院的病人都很好,这跟人和人的互动有关。我们也遇过特别包容、特别宽待我们护理师的病人。比如一位吴伯伯,他是淋巴癌的的病人,他的太太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遇到人他们都会微笑,不会指责,而且他们夫妇都很会鼓励我们。比如抽血抽不好,他都会说:「没关系,你慢慢来!」对学妹也是一样包容,阿姨在旁边看,已经抽了两针或是三针,还没上,她可能不舍得看到病人一直被扎针,她就会选择离开,可是还是会让学妹去做。这样的病人让我觉得很感动。

郑春鸿主任:这也是他们对护理人员的信任。

邓瑞枝护理师:还有尊重,因为他看到我们平时的努力,觉得我们做得很多。我想起,我们是这样被病人和家属「宽待」而一路成长的,病人偶尔闹脾气,我们应该也可以平静回报的。

六北精神甜蜜印象多

郑春鸿主任:「六北」在和信医院很受尊荣的,您能不能说说心目中「六北精神」?

邓瑞枝护理师:我觉得「六北」是我另外的一个在台北的家,我会很希望「六北」有家的感觉,我们正在努力地也使新人感受到、融入「六北精神」。在「六北」我们希望护理师要用心去对待、照顾每一个病人,不管技术好不好,可是起码要让病人感受到你对他的关心,不管是新人或是老人,就是他会感觉到我们的服务态度。病人康复後,偶尔回来,会带一个祝福的心情来看我们。以前前几年的病人都是这样,我有很多甜蜜的印象。

一定会伤到,而且常常是一伤再伤

郑春鸿主任:癌症病房的护理师,相较於其他科的护理师,要做到像您说的高标准,恐怕不太容易。

邓瑞枝护理师: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护理师必须心灵的能量要够,南丁格尔的那句话:「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但是後来我们会发现蜡烛会烧光,烧光的时候就会烫到自己,「怕烫的人」就会选择离开护理工作岗位。无论如何,得让自己发光发热,才可以直接去照耀病人,我是这麽觉得。

郑春鸿主任:如何做到一方面又「不踩刹车」全心去关心病人,但是又要保护自己不要把自己给「烫伤」了,伤了以後下一个病人又没有办法照顾了,会不会很难。

邓瑞枝护理师:很难,但是一定会伤到,而且常常是一伤再伤。当你跟病人或跟家属感情很好的时候,当病人离开的时候,会很难过。自己就会在舍宿里面偷哭,有一段我们很熟的病人一个个走了。那时候会觉得我只看到结局,好像没办法帮上什麽忙。
  第一次让我很难受的病人,我们跟他家属很好,病人也很闷,因为他也很年轻,没办法说心里的话。当时我记得邱伦玮医师、萧逸美专科护理师都对我们说过,要我们要对他好一点,因为他可能只剩下半年的生命,我就记住那句话:「我要对他好一点。」

哭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办法睡觉

  他知道他很喜欢吃小吃,所以之後若是他没有呕吐,我就会去买些小吃给他吃。看他一天比一天差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就开始准备面对他要离开的事,我开始看生死的书,西藏生死学,那种厚的书都去看,可是我觉得越看越悲伤,我跟本没有办法逃离那种情境。一直到他在我面前断气那一刻,当下我完全哭不出来,我觉得糟糕了,我应该要哭但是我哭不出来。我回到舍宿,莲蓬头一打开,我就开始哭了,之後我就每天哭,哭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办法睡觉。接着也是有其他和很要好的病人也要离开。
  那几年我很想要离开和信,因为我觉得对我来讲太痛了,後来我忧郁了大概两年多的时间,就是在封闭自己一直在看生死的书,去图书馆借一些都是跟生死有关的东西,但是我看了以後只是沈浸在悲伤的情绪里面,忧郁到觉得是不是该去看身心科医师。
  直到有一天惊觉到,这些好朋友,我的病人离开之後,我是不是要改变自己?不要再沈浸在过去的忧伤,之後我就是每天起床,就告诉自己今天该怎麽做,叮咛给自己听,然後慢慢才走出来。

心灵的疤有多少,祝福就有多少

  我前面讲到这个吴伯伯,在他往生的前夕,我就想说如果有机会我可以陪他到临终,如果老天爷愿意给我机会,我会陪在他身边。那一天刚好是下大夜,我就开始睡觉,睡到下午四五点。同事可能知道我跟吴伯伯感情不错,就打电话跟我说吴伯伯好像不对了,看我要不要赶快来看他?我就去了,他已经昏迷了,呼吸的形态整个就像临终这样子,就陪他一直到断气那一刹那,我帮他擦澡换他最喜欢,很舒服的衣服。哭一定会哭,但我觉得那种感觉跟几年前的悲伤完全不一样,因为我觉得这个哭是祝福他的,而且我相信他也是祝福我的。
  後来我觉得很多痛都在心里划成一道一道的痕,虽然结成疤,这些疤提醒我他们给我许多的回忆,痛苦跟快乐都有,但是我相信他们留在我心灵的疤有多少,将来我就有这麽多的祝福,都是他们给我的。我也希望他们给我的祝福,让我更有能力先帮助自己心灵成长,然後再去照顾其他可以帮助的人。不只是病人跟家属,我也想帮助还没有走过来的同事,她们工作都真很累很忙,自嘲像个高级女佣,偶会这样消遣自己,我会告诉她们不妨换另一个角度和想法,她们就会安慰自己,把挫折合理化。

郑春鸿主任:瑞枝,我觉得您真的是很棒,一个优秀的护理师一定要经过这些试炼,您说的在心里面一道道的伤痕都是祝福,它更是一种勳章,上帝为您戴上的。

邓瑞枝护理师:吴伯伯要走之前,他有点情绪激动,他就摸着我的头说:「瑞枝!你是个乖孩子,你很脚踏实地。」我说,对~我是个乖孩子。「那你要答应我,永远做个乖孩子。」所以我永远记得要做个乖孩子,脚踏实地。

在病人身上得到的,祝福到我的家

郑春鸿主任:您父母亲都知道你在医院里做这些事吗?

邓瑞枝护理师:他们知道。

郑春鸿主任:爸爸妈妈怎麽想?

邓瑞枝护理师:我跟我父亲原本不很亲密,因为我长期都在台北,所以关系比较疏远。但很奇妙地,我的护理工作,也祝福了我们父女的关系。我爸爸也是癌症的病人,去年有点复发,因为他本来就在他院开的刀,所以就去那里做追踨。爸爸年纪也满大的,病又复发,将来可能生活品质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就跟他谈DNR(放弃急救)。我觉得做护理工作这麽久了,我可以和病人谈DNR,我怎麽不能为自己的爸爸谈呢?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年纪也大了,可能生了这场病就会不在这个世界上?」慢慢地,爸爸也有一些想法。我觉得正因为我从事护理工作,让我我有能力敢去跟我爸爸开口沟通。而且,我和父亲互相道歉了。後来,我回到感觉我们父女的关系改善了,老天没有亏待我,在病人身上的得到的,竟能祝福到我的亲人,我的家庭。(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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