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叉山事件(下)

[最後编写日期:2014/03/18]

一次被世人、甚至被历史遗忘的国际救援行

文 / 刘汉鼎 医师

台风接近,风狂雨骤,队友星散

  (四)台风过境九月三十日,後队晨起,天上已飘着小雨,发现巡查部长兼队长落谷顺盛,难耐夜寒,冻死於坑洞中。六时许,埋锅做饭。由於地势高气压低,锅中米饭只有上面一层煮熟,其余仍如生米。每人分食少许後,随即出发。一路是来,队员始终注意山区环境的变化,天际云层不断加厚,雨势逐渐增强,天气已明显变坏,即使不是台风,也有豪雨来袭之虞。
  班长刘金主和队员边走边商量,最後决定暂时撤离,等待天气好转再做打算,於是立即回头。返抵猎屋时,虽然宪兵拦阻,但队员以高山煮饭不熟,饥饿难忍回应。在猎屋停留一、二小时後,即集体下山撤回吉木。回程时,风雨大作,队员不得已纷纷抛弃手中木枋,加速逃命,返抵吉木时已天黑,个个全身湿透,但驻在所内备有充足的木炭,以供升火煮食取暖。
  来自德高班寮的汉人和水井仔平埔人,就这样集体逃过一劫。中队晨起,虽见天色不佳,仍旧冒险向失事地点挺进。午後,眼见岭下风起云涌,浓云伴风雨袭来,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然而,下山折回,为时已迟,刚好下方河谷是新武吕溪的源头,有一片茂密的桧木树林。於是全体队员,拖着万分疲惫的身体,迂回曲折,寻觅路径,向谷底转进。黄昏时,终於撤至林中。当晚就躲在树林下,勉强升火煮食,以木枋和毛毯阻挡阵阵豪雨侵袭。尽管如此,还是人人全身湿透,在桧木林中熬过风狂雨骤、天摇地动的一夜。
  第二阵前队都是阿美人,出发前夕,家人一如往例,为出门远行的丈夫或子弟准备随身携带、随时可以取食的糯米乾粮。由於沿途无须埋锅做饭,可以连续强行,迅速挺进。因此,事实上,到二十九日黄昏时,前队已有少数几人赶抵现场,其余则在遍布草丛,距现场不及半日行程的地方露宿。
  三十日晨起後,前队落後的队员,立即背负木枋在细雨中赶路,於中午前陆续抵达目的地,而与城户搜索队会合。城户搜索队一行八名,在中央山脉的失事现场等待了七、八天,终於盼到关山庄阿美族人将木枋送到山上,然而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终於有材料为美军收屍埋葬,忧的则是前队送到的木枋为数有限,不足所需。而更让队长城户八十八担心的是,清晨起床,走出临时搭建的草寮,遥望天际,以其在山地生活二十六年之久的经验,知道天气即将转变,暴风雨即将来临。
  跟队友商量的结果认为﹕「工作已完成大半,只剩收屍埋葬,若此时立即撤离,恐留下招致美方怨言的祸根」。因此,决定更换部份队员後留下第一阵搜索队,利用送到的木枋,继续未完的工作,并下令第二阵前队立即撤离。
  第二阵前队下山後不久,浓密的云层,伴随着风雨,就从脚下谷中密林的方向,阵阵袭上山顶﹔台风侵袭居然成为事实。全队拼命赶工,用完最後一片木枋後,才开始准备撤离。然而为时已晚,山顶上已狂风怒号,并降下大量冰雹。在狂风吹袭和冰雹打击下,第一阵的队员个个遍体鳞伤,全身冷湿。下山途中,既要抵挡阵阵强风,以免掉落悬崖﹔又得在荒山野谷问寻找脱困的小径。大概到了黄昏时刻,才在树林边、岩壁後,找到一间布农猎人临时搭盖作为夜间栖身之用,只有屋顶而没有墙壁的草寮小屋。
  为防体力消耗殆尽,决定在此过夜。然而,夜愈深、风愈紧、雨愈大,阵阵山水灌进小屋,膝盖以下尽湿,加上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个个睡意转浓。为免一睡不起,队员彼此鼓励,相互挽臂取暖,并时时原地踏步,抖动身躯,以待天明。第二阵前队在午後撤离失事现场後,一行本想循原路折返,然而棱线上已云雾弥漫,伸手难见五指,不久即迷失方向。
傍晚时,台风接近,风狂雨骤,队友星散,各自寻找栖身露宿的地点。然而,棱线标高近三千公尺,芒草遍布,既找不到树林足以暂避强风,叉无上山时携带的木枋可略挡骤雨,最後只能以身体紧贴裸露的岩块,在强风吹袭、豪雨淋洗下,渡过漫漫长夜。

凄厉哀怨的哭声响遍新武吕溪

  (五)生死之际十月一日,第二阵後队滞留吉木,等待队友折返,并将山上队员可能遇难的消息,尽快向山下传报。第二阵中队,在风势渐弱後,集体自坑谷桧树林中沿猎径撤回。路过猎屋,短暂停留,并升火取暖。但有部份队员,难耐夜寒体力不支,命丧黄泉,屍体散落各处。担任领队的日籍宪兵,亦因严重冻伤,中途死亡。临终时,背靠石壁,双腿盘坐,手握插入身旁泥土中的军刀,姿态庄严,不失军人临终不惧、从容赴死的本色,见者至今印象深刻。
  自猎屋撤回吉木途中,来自月野的黎维锦,亦因力竭倒卧路旁,双眼含泪,默默目送队友蹒跚消失於林中小径的尽头。活存的队员,於傍晚时陆续返抵吉木。在棱线上迷失方向的前队,经一夜强风豪雨吹袭後,队友星散。早晨山上浓雾密布,难辨东西﹔虽然风势逐渐转弱,但大雨依然如注。星散在棱线上的队员,只能拖着经一夜风雨摧残疲惫不堪的身躯,各自在浓雾中寻找猎径,摸索下山。
  沿途体力不支倒地气绝者,所在多有。活存者,则部份返抵猎屋,在屋中升火取暖过夜。然而,还是有人熬不过风寒,而舍命於猎屋之中。
  这一队,人员伤亡最为惨重。城户搜索队一夜熬到天明,由於长期滞留山上,携带的米粮已食用殆尽,只好点燃用剩的报告书类纸张,略为烤熟布农人(日姓西松)为其爱犬准备的小米狗粮,由队员分食些许止饥,城户身上的香烟,亦分给大家享用。草寮外,风不停地吹、雨不停地下。草寮内的队员,已充份了解身陷绝境,恐怕难逃一死。
  尽管如此,在弥漫着诀别悲怆气氛中再度出发时,仍旧不忘相互激励,务必提起精神怀抱希望,寻找生路。然而,林中浓密的云雾,山坡上阵阵泻下的洪流,不久就将城户搜索队冲散。各寻生路的队友,沿途必须翻山越岭,穿林渡溪﹔由於体力不支,最後纷纷倒地身亡,弃屍荒山野谷。
  队长城户八十八亦在风雨中,奋力爬山涉水前进,於返抵距雾鹿只有一山之隔的路旁,终於体力耗尽,而背靠石壁,双腿盘坐,口咬毛巾一角,凛然气绝身亡。全队生还抵达吉木者,唯宪兵曹长後山定一名而已。
  十月二日,後队和中队活存者,除留下班长收拾残局外,允许下山。然而据说,班长数人,历经一番生死折腾,心身皆疲,随後亦纷纷离开,只留二名听候进一步指示。下山的队员,一日间即奔回新武路,途中吊桥因台风吹毁,只剩两条铁,而桥下则是滚滚洪流。队员急着返家,不顾危险,手攀、脚瞪上下两条悬空摇荡的铁线,侧身一步一惊魂地渡过新武吕溪的最大支流大仑溪。关山庄役场,获知搜索队员死伤惨重,而活存者已开始撤退下山,乃发动庄民,临时以竹竿和麻袋做成担架,前来(海端)驿协助与照顾历险归来的人员。
  伤亡惨重的第二阵前队,不及半数的活存者,於同日早上自猎屋撤回吉木,并留在驻在所休息和过夜。而几乎全灭的第一阵唯一生还者宪兵曹长後出定,亦携带警部补城户八十八临终时托其交给美方的书类和物品,安全脱困,同日返抵雾鹿驻在所。十月三日,前队自吉木下山,下午时分抵达雾鹿,家属闻讯,纷纷冒险前来守候。得能重逢者,固然於哀痛中有几许的喜悦,但有亲人亡故的家属,凄厉哀怨的哭声,却在这一天响遍整个新武吕溪流域的山谷。
  (六)第三阵搜索队入山九月三十日,当历年罕见的超大型台风从大武与恒春之间登陆,行径怪异地扫过台湾岛时,关山庄民就开始担心入山为美军收屍之搜索队的安危。
  十月一日,接获山上传来第一阵和第二阵可能遭难的消息後,关山郡警察课立即紧急召集四十五名警察,配合宪兵队,同心协力,设法营救。然而,暴风雨连续三日肆虐,不仅全岛交通断绝、通讯网瘫痪,关山地方也同样大小溪流山洪暴涨﹔虽然组成救援队,但除了不断以箭传递山上、山下的信息外,大队人马根本无法抵达现场,只能坐望风停雨竭,天气放睛,才能有所行动。台风离境,山洪逐渐消退。十月五日,由於不忍众多搜索队员暴屍荒山野谷,关山郡再度组成第三阵搜索队,队员人数不详﹔据说是由二名山地警察带领布农人入山,沿途搜寻死亡者,一一剁下手掌,屍体就地收埋。
  途中,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三名出身雷公火社的阿美人屍体,一只疲惫不堪的黑狗,伏地守护气绝多时的主人。当搜索队员来到时,黑狗哀求的眼神和低沉的悲鸣,让见者无不动容。收埋主人妥当,并经喂食後,黑狗依依不舍消失在树林中﹔剁下的手掌,则携至飞机失事地点火化,骨灰装入四方形小木盒,送至关山郡役所。十月十二日,台东厅警务课为牺牲者举行公祭,骨灰则於当天由家属领回。公祭前夕,那一只在山上守护主人的黑狗,从横跨卑南大溪河床通向雷公火社的路径,一拐一拐、低声哀吠,有如向村民诉说冤屈般地返抵家园。第三阵搜索队抵达飞机失事现场时,发现大部份美军屍体因缺乏材料,并未收埋。於是派遣一名同行警察,前往利稻,召集十余名布农人壮丁携带工具上山,就谷中树林取材,裁制成棺木收屍。同时,选择水池边,一字排开郑重埋葬,坟前则按指示竖立木制十字架,而完成第一阵城户搜索队末竟的任务。

人道援助的义行逐渐为人淡忘

  (七)魂归何处?十月中旬,宪兵曹长後出走携带城户临终转交的收屍报告书、遇难者军籍号码牌,以及遗物等下山,面交前来台东的美军派遣队长。美方除为搜索队牺牲二十六条尊贵的生命而深表哀悼外,并说明这上架失事军机,系载运自菲律宾日军俘虏营释放的军官(最高阶为少将)返国。而遇难牺牲的人数,据说跟关山郡日警二名、日宪兵七名、阿美十二名、福佬一名、客家一名、平埔一名、布农一名、卑南一名,共计二十六名,正好相等。美军派遣队离开时,曾经表示﹕三年後将再派人前来收拾美军遇难者遗骸,而对牺牲者应该会有所表示。然而,由於日本战败,警察机关随着解体,整个事件就随公祭而正式落幕。从此以後,一切的苦难皆由家属独自承担,而关山庄民人道援助的义行,亦仅在乡野之间,辗转相传。随着活存者的相继凋零,事件始末逐渐模糊,事蹟亦逐渐为人淡忘,独留五十二名中、日、美三国死者的幽灵,飘荡於中央山脉新武路溪流域的山谷中。」

死难者总共高达二十六人

  施教授这篇文章写得相当详细,内容也非常感人,其中有两位日本人最让人钦佩,一位是第一阵搜索队的队长城户八十八,另一位是第二阵搜索队的队长落谷顺盛。当时日本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在台的日本人应该也只是在等待投降完成後准备被遣送回国,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怠忽职守。当任务交代下来时,第一时间就愿意勇於承担责任,身先士卒带队上山搜救。
  而且城户警部补明知道高山天候难测,停留越久越危险,然而也许因为对空难者的尊重,也许是出於日本武士道的荣誉感,他就在现场完成了大部分的资料蒐集和死难者埋葬的工作,直到天候已经明显恶劣到不离开不行时,方才下山。然而终究因为天候太过恶劣,让两位队长先後力竭而亡。而全部搜救队员,包括了日本人和台湾人,包括了平地人和原住民,死难者总共高达二十六人,以当时的时空环境,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抚恤或慰问金。若没有有心人士如施教授访查记录,地方人士为他们立碑,他们的事蹟可能也和他们的屍骨一样,永远被埋没在荒烟蔓草中了。

城户八十八儿子曾到纪念碑献花

  整个事件到此还没有完全拍板定案,有一位Bruce Liu先生在2009年时亲自上山访查,找到了当时的坠机地点,也拍下一些飞机零件的照片。他也找到国外对同一事件的纪录,发现和施教授的文章内容有一些出入。原来当时美军有两架军机坠机,都是因为遭遇台风外围的乱流所造成,一架坠海,另一架名为"Liquidator"的B-24轰炸机则坠毁於三叉山。
  机上有5位机组员,其他有美国籍战俘11人,澳大利亚籍5人,荷兰籍4人,总共25人。当时军机应该是由冲绳飞往马尼拉,而不是由菲律宾飞往美国。这25位空难受难者先由城户警部补就地安葬,之後荷兰和澳大利亚籍战俘被迁葬至香港西湾国殇纪念公墓,美国籍罹难者则迁葬至美国密苏里州的军人公墓。至於罹难的搜救队员,都是就地安葬在这块土地上了。至於日本方面,对这一事件相关报导和记录非常少,只有城户八十八先生的儿子城户嘉雄曾在2001年来到关山的三叉山事件纪念碑献花,表达对父亲的怀念和追思。(Bruce Liu先生的详细记录可参考他的部落格)

超越战争仇恨种族隔阂的大爱

  新约圣经约翰福音15:13-14「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你们若遵行我所吩咐的,就是我的朋友了。」历史是一面镜子,它照亮了人心的黑暗面。从这个68年前发生的事件中,我们看见了一群人,超越了战争的仇恨,超越了种族的隔阂,为了完成一件光荣的任务,甘愿牺牲生命。这是比「抢救雷恩大兵」更感人的真实事件,而且就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奇怪的是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弱智的媒体以讹传讹,用「抓交替」来为这个事件添加一些怪力乱神的色彩。还好上帝怜悯,透过一些有心人士,逐渐还原了整件事的真实面貌,终於让这群勇士的事蹟被流传下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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