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活多久才算足够?

[最後编写日期:2015/05/20]

文 / 林彦妤 (台北医学大学助理教授)

  在医疗照护的文明进化常指称先进的医疗介入。然而这些先进医疗对人类的生存意义有冲击呢?
  例如,在现代社会,不积极寻求医疗协助的人,包括他的家属,很可能被视作迂腐,不懂得运用现代资源;倘若所罹患的疾病非医疗的极限,则罪加一等。
  在医院或安养中心老人试图拔掉鼻胃管时,较常被当成久病忧郁厌生,有的医院会因此将病人的手「绑」起来;而不是去理解,病人是不是在表达对生活品质的期待。
  亲人因为情感极为紧密连接,期待家人活着就是一种同在归属感与或孝顺的行为,与缺少与濒死者沟通时的自在,最後只能让医疗人员救到不能救。
  思考为何而活与面对死亡的议题并不完全能交给医疗人员决定。若无好的内在力量来参透生死,单看病情发展速度、医疗资源丰富只是让痛苦指数增高与受苦日子延长,最後仍难脱离自然运转规律。

赛克族的生命与死亡教育

  陈庆余医师(曾任家庭医学会、老年医学会、与安宁缓和医学会理事长)在他的2009年发表的〈死亡您准备好了吗?〉文章中提到:假如病人与家属缺少适当的生死教育,其实是无法招架死亡演伸的两大威胁是(1)因无法靠过去的方法阻止死亡来临而感到失去控制的能力;(2)因死亡带来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而觉得失去自主能力。
  在他的行医多年的观察中:既使是年长者,并不像社会所预期的不害怕死。当死亡焦虑并未获得缓解,就会有下列现象:一般人以为大多数的人希望在家中离世往生,但统计数字显示在医院或护理之家者过世的人远多於在家的人。又如在台湾推动三十年的安宁疗护运动,今日国人仍是甚少利用安宁缓和医疗措施。
  《赛德克.巴莱》的电影介绍让我们认识赛克族的生命与死亡教育。当五岁小莫那的父亲(鲁道鹿黑)在木床上,对着他说:
  「活在这大地的生灵啊,我们将来都会死,可是我们是真正的男人!……而真正的女人,是必须要善於编织男人的红色战衣。当她到达彩虹之桥的源头,她摊开手,手上是怎麽也揉擦不去的茧…守桥的祖灵看见了,骄傲地说:「去吧!去吧!你是真正的女人。你的灵魂可以到达祖灵之家─山知其峰。…没有…的男人,不懂编织技艺的女人,在他们的灵魂走後,到达了彩虹桥。守桥的祖灵看着却不禁失望地说:「这是我的孩子吗?哎。回去回去!再回去!你们不是真正的赛德克!」

为我们的族人唱,来自祖灵的歌

  这是非常生活化的生命传承,教导莫那知道为何而活;死亡是所有生命体都会经过共同的历程的实相,并非特殊现象也不是虚相。
  反观现在的儿童生命教育会教导学童观察绿豆长芽的生命过程,却省略当绿豆芽生命周期到了尽程时,如何诠释呢?如果小朋友的绿豆发不出芽,老师会说,种子死了还是责怪小朋友照顾不周?
  莫那努道快五十岁时,正如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单独在猎场长考时:日本人这麽厉害,每天除了醉酒假装看不见听不见外,又能怎麽样? 要再忍个二十几年吗? 这时,将他养成战士的父亲魂魅来造访了。父亲非但没有给予任何责怪,反而用笑容带来更多的宽容。对於他对日人的无奈,父亲并没有正面回应,反而唱起歌来,并邀莫那一起唱:
  「这是我们的山哟……
  这是我们的溪哟……
  我们是真正的赛德克.巴莱哟……
  我们在山里……我们在部落……我们在溪流……
  溪流啊!不要再吵Sisin鸟在歌唱了,请唱首好听的歌吧!为我们的族人唱,来自祖灵的歌……
  巨石雷光下,彩虹出现了,彩虹出现了,一个骄傲的人走来了……
  是谁如此骄傲啊?……
  你的子孙,赛德克.巴莱……」

转换生命的境界放下我执

  莫那的父亲也没有要他蛮干,却点出生而为人的价值。父亲不是只从「我」的身份、地位、财物及生活需求切入人的意义,还论及包括灵性的价值,更与民族传承(legacy )接轨。生之意义─活着享受大地一切的美好,也令祖灵骄傲。没有信仰和自由的肉体只求喂饱身体的空壳,与贪恋一件件令肌肤温暖的布匹,只会让灵魂因困乏而死去。鲁道鹿黑多麽刚中有柔腻的父爱!
  父亲的鼓励与提醒也不是用讲的而是用唱的,意在唤起莫那超越理性、现实的性灵原则(above reason but not against reason)。莫那才恍然明白自己为了保护族人的牵挂,让他遗忘当年为了得到GAYA认同而致生死於度外的自己。
  设若是两者再有冲突时,莫那也了然於心,他该如何抉择。莫那努道感应祖灵认可,因而转换生命的境界、放下我执、接受死亡,并用自主能力选择让自己死的尊严的方式(先抗暴发声,然後交出领导棒,最後在日人找不到的地方自尽,连屍首也不要给日人拿到。)

信仰与主观的灵性经验才能真正放下

  陈庆余医师从佛教观点构思生与死的教育。他认为从每天所遇到不忍、不孝、不甘、不幸、不平来反省,学习消除执见,能从更宏观的态度看生命共同现象─有生、灭(消失、失去或有形无形之间的转换)。若人只是怕死,因而在忍受生存的凌迟,却不一定思想如何好好地活在当下,真是更增加人生的苦。
  陈庆余医师提出准备死亡三个要素。(1)认知:接受死亡才能真正死亡准备。若还存有治癒的希望,还是无法真正放下。面对死亡的恐惧除了要有意愿放下,还要有依持的信仰与主观的灵性经验才能做到。(2)态度:体会死亡是人类共同必经的历程,而不是我们独有别人不会有的现象,才不会自怜到太悲伤而无法因应死亡现象。(3)行为:死亡的准备度需有个人内在生命力配合从灵性观点所提供生死观、生命态度、死亡准备、与死後归处才能提昇生命境界,让濒死病人坦然面对死亡。对至亲好友而言,拥有相同的死亡准备度也才能处理逝者离世後的悲伤反应与生活适应,不落在自责与责怪他人之间打转,用共宏观的生命态度与生死智慧来走摆在前头的人生旅程。

生命不是操在自己的手中

  廖永祥医师(1961-2006)是典型努力踏实、竿头百尺的台湾之子,医界闪亮的明日之星:第一名成绩升任台大附设医院内科主治医师,接着四年後再创佳绩─拿到台大临床医学博士论文口试第一名。本预计在夏日辛勤耕耘即将进入中年的丰收季节时,命运之神骤然竟要他跳级进入人生的冬天,他是如何回应老天有公平吗?生命的意义何在的课题?
  在廖医师博士毕业之後的三个月,很讽刺─15年的B型肝炎带原者定期抽血追踪肝炎指数的名医,竟然不知道他的肝已长了10公分的肿瘤。由於他平日优良表现,全院感到震惊,相关医疗同仁立即全力配合。结果除了肝需切除2/3外,血管中也发现癌细胞,依据医学统计数字只能存活半年。开刀後才四个月,正在增生中1/3的肝上又发现两颗小肿瘤,他真是命在旦夕。
  对廖医师而言,当他卸下名医发光的白袍,主客易位躺在手术台上,让他深切感到自己不过是平凡的血肉之躯,原来生命不是操在自己的手中。所谓一生的顺遂,几乎做事都是心想事成,并不代表自己是神了。他以一贯资优生的认真与智慧从灵性角度探索对生命意义(不是科学理性可以回答的范畴),因而发现他需要谦卑地来到比他更大的神,认识比物质更重要的生命意义。

从生命的尽头的角度来看人世

  因着这样的内在灵性力量,廖医师从发现罹癌之後的近7年,除了积极配合治疗之外,他也与其他十二位医师共同将患病与调养的经历出版《良医抗病全记录》;发起成立康健团契,以医师和病人双重身份吸引许多癌症病患与家属前来聆听他独特的生命经历与课程安排,藉此他将生病的经验昇华造福同是受苦的病人与家属。
  医学曾是廖医师他对念兹在兹不能忘情的地方,面对过往一起同是人生之佼佼者的老同学怎能不心生消沈?然而,他渐渐能调适从生命的尽头的角度来看人世间看的重要得不得了的事不就是自然显得微不足道。例如,如果天堂的道路板是用黄金铺成,那黄金的价值一定不是现在的价格?

重建新的生活秩序与目标

  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与关系极亲近的弟弟妹妹,他非常不忍无法为他们多担待。後来他接父母同住,好用他的生命经历引导他们认识让他有力量面对病痛与生命中失落的信仰。
  在没有他的时候,他们也可以运用他所亲身经历来自属天的力量。因此,他很努力和家人一起有正常的作息。既使因放射治疗造成食道组织破坏,吞东西像是喝硫酸一样刺痛,他仍是慢慢得吃上把钟头的一顿饭,也不在家人面前叫苦、抱怨。
  看着8岁与六岁的女儿睡觉时,那种安稳的表情,他多麽希望能守护她们直到长大。尤其,老大资质优到可以学医却不想学医继承他的志业;小女儿纯真可爱却是不按牌里出牌,担心她以後学习适应。他真是希望能多活久一点来引导她们,让她们能体会天父的照顾比他更好。
  想到妻子,他也开始留意过去在繁忙医务与进修研究计画中所忽略她为他放弃自己事业上的追求。因此,他尽要全力平衡过去婚姻互动模式,出钱出力协助妻子的小蕃薯托儿所─关怀隐性障碍儿童(因生理上某些引微的缺陷导致情绪、行为、人际或学习上功能障碍)的教育训练机构。
  有一回他急事出门,当妻子回家一进门,感到家里的寂静,她急急忙忙一个个房间找,大声呼唤他,一切静默,突然有种预感─男主人缺席日子终究会来临…待他回来时,夫妻也只能相拥而泣,静默得享受这片刻。就在与死亡抢时间,他让自己的生命继续悄悄地渗入她的生命中。後来,他的妻子郑惠霙女士分享:「虽然永祥已离世,我继续学习欣赏品味着他受造美好的生命…甚至长出一些过去属於永祥的能力…因着上帝的爱,我不必活在罪疚感的传统观念…而能专注於尽快重建新的生活秩序与目标」。

创造日後共同拥有的美好回忆

  廖医师本人准备死亡的经历像是成功的案例呼应与陈医师所提死亡准备原则,也介绍如何在准备死亡的历程发现之生命本质的光与热。他经历上帝巨大的暖流拥抱让他一生都想要浸泡在当中。透过圣经、诗歌、与圣灵向他开启人生的奥秘。然而六年二个月後,肝肿瘤第四度复发,他不禁要问:「还要多少次复发,才能战胜肝癌?还要受多少次开肠破肚之痛,才能免於癌症的侵犯?还要走多少崎岖之路,人生才会平顺?」 接着三个月後,他最不想见情况─肝癌已转移,在纷乱思绪中:「慈爱的天父,你在哪里?我的下一步要怎麽走?我的盼望在哪里?明日在哪里?这麽多的担子我怎单得起吗?」
  最後,他跳出「一个人要活多久才算足够」,在煎熬中珍惜所拥有的健康、家庭、及朋友,创造与周围的人日後共同拥有的美好回忆。他也认知到死後归处,不是成为鬼魂四处飘浮,而是回到天家(home to God) 与天父同在,故能顺服上帝的旨意,在自然的时间点之下死亡。

灵魂智慧的养成教育所

  廖医师的身体虽死,本着以爱与执着透过他的传记《白色巨塔之奇异恩典》,他生命的榜样继续向我们诉说在汲汲营取功名利禄外,人生还能有另一种选择;隐藏在疾病与死亡的背後可能是灵魂智慧的养成教育所。
  深愿每一位读者在生命之旅程,用自己的经历写下可以带给人们有形及无形的宝贵资产,在永恒国度中多一个明亮的一小星星。(编按:本文节录自作者的<从「赛德克‧巴莱」谈如何回应生命中之变化与冲击>一文,标题及内文分题均由编者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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