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的自由日

文 / 陈荣隆医师 (小儿肿瘤内科)

　　小时候朗朗上口的123自由日，却没想到在2016年有新一层的体认。几天前就有预告，北极震荡寒流来袭，日本气象预测更明指台北会下雪，打从心底就嗤之以鼻，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台北下雪。而潇洒的小杰，因癌末瘫痪又发生MRSA感染，躺在隔离病房，选在「自由日」这一天，突然告诉妈妈：「我要走了！」数分钟後，小杰咽下了最後一口气。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天快到了，但如此年轻的生命，才刚满19岁，要提早终结，谁甘心呢？但小杰离开的身段，感谢和信安宁缓和团队的悉心照护，才得以如此潇洒，却更添不舍!
　　小杰是第二位接受所谓三重连续干细胞移植术的病人，自2013年起和信治癌中心小儿移植团队运用这纽约Sloan-Kettering癌症中心发展出的技术来治疗复发及转移之恶性生殖细胞瘤。
　　第一位是罹患纵膈腔恶性生殖细胞瘤的25岁青年小峰，在南部医学中心经手术、化学治疗、加上放射线治疗後，很快纵膈腔肿瘤局部复发，且左边第十二对脑神经颅底出口处也有转移。但经过此疗程後，肿瘤控制良好，目前距离复发已经两年半，也与他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相当幸福。
　　另一位是15岁的少女小淳，罹患骨盆腔恶性生殖细胞瘤，经手术、化学治疗後复发，而在另一北部医学中心，进行传统化学治疗解救，但效果不彰，2015年2月转来和信接受此疗程後，目前距离复发超过一年，肿瘤控制良好，已经回到学校正常就学了，前几天回诊，完完全全健健康康的青春少女。
　　就唯独小杰，他发病时才高二，於2013年未满17岁，由另一北部医学中心转来，初期并无确定诊断，且肿瘤范围不明。他谈起他的发病，就让我印象深刻，问诊当时看不出他多疼痛，但他说他八月初，一觉醒来左颈突然像万箭齐发般的刺痛，问他疼痛1到10分算几分，他说那时8、9、10分吧，现在3、4分。当时心想，这小孩讲话超级夸张，但相处久了才知道，他说的其实都是由衷之言。
天性活泼乐观，似乎可用意志力来淡化疼痛感。我们藉由包括PET-CT等影像检测，发现癌细胞四散在颈部、纵隔腔、肺、腹部、骨头，而原发部位不明，癌细胞标记AFP高达12,980.5，病理是属於恶性生殖细胞瘤中的所谓卵黄囊细胞瘤。
　　根据过去处理转移恶性生殖细胞瘤的经验，很快就给予小杰含白金在内的标准化疗，刚给完小杰就说他完全不痛了，我初步有些误判他反应良好。然而影像检查没明显改善，AFP曾降到2,008.8，却又昇到4,418.8。由於颈部淋巴结是最大团的，我们请耳鼻喉科林医师手术颈部，手术时间超过预期两倍，小杰之後称林医师「灭绝师太」，帮他将颈部癌细胞灭绝。
　　本预期癌细胞在化疗下应该会大量坏死，没想到检体在显微镜下，全是活灵活现的满满癌细胞。2014年4月小杰进入移植病房，接受三重连续干细胞移植，两个月时间，我发现小杰跟我一样是武侠小说迷，恶心呕吐感觉，他用「乾坤大挪移」排解；食不知味，他「隔空取牛」、「看图吃濆」。他的活泼乐观，这辛苦的治疗他轻易熬过了，但癌细胞标记AFP虽然最低降到232.9，并没有像其他两位降到正常值(20以下)，他的癌细胞也一直没清乾净。
　　我们试过一波一波的化药、标靶药，小杰咬着牙撑着，治疗是非常辛苦的，但小杰坚强乐观的外表，竟让学校不相信他病情的严重性，我还必须在诊断书上注明小杰癌细胞到处转移，病情严重，须持续治疗控制，无法回学校复学。
　　可是最终癌细胞逐渐失控。2015年11月小杰回门诊左手臂已无法举高，还自嘲他现在是金庸笔下的神鵰侠杨过。其实他也知道是癌细胞啃噬他左肩。12月初肿瘤更侵犯压迫脊髓无法小便，两只脚完全瘫痪，下半身如触电般疼痛。
　　心里知道，最後时刻迫近了，但即使乐观如小杰，又岂能坦然面对年轻生命即将终止呢？他告诉妈妈他不想死，他们家笃信济公，妈妈告诉他时候到了，济公师父会接他走。我也用我与小杰长期的武侠默契，告诉他古龙有一本绝代双骄的武侠小说，里面有一个药罐子叔叔，因重病整天一动也不动，要不断喂药，书中主角小鱼儿每天去看他，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然後就传来他重出江湖，自由自在到处行侠仗义了! 我告诉小杰，你现在的处境就像那药罐子叔叔，我看到小杰似乎较心安了。
　　开完小杰最後的诊断书离开医院，垂头丧气的走在台北街头，我突然看到一闪而逝的雪花，我用力揉一揉眼睛，抬头一看，居然看到大屯山峰顶披着一头皓皓白雪，突然浮现那天小杰戴着白金色的长发冲进诊间开玩笑的光景，我当时笑骂哪来的虎背熊腰金发美女前来撒野。
　　我释怀了，2016年123「自由日」，小杰式的幽默告别，告诉我他学药罐子叔叔，摆脱了吃药病苦的身躯，乘着北极涡漩，自由自在地去行侠仗义了，却也留下我们对这位剧痛下仍然微笑的少年剑客永远的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