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剑客

我惊奇地看到一个刚遭遇剧痛的微笑少年，瞬间我感觉到破碎的医者之心竟然加速复原，原来这些年来，我是依赖这微笑在修补重覆受伤的医者之心，而原来病医关系是双向而且可以倒反的。……

 

文 / 陈荣隆医师 (小儿肿瘤内科)

　　12月6日周日我呆坐电脑前。盯着一张扫描的将近20年前的陈年相片，那相片诉说着当年一起奋战异域(洛杉矶儿童医院)的三个神经母细胞瘤儿童(小骏、小潘、小圣)的往事，我笑称他们为三剑客，他们是我儿癌生涯第一次见证高风险神经母细胞瘤可以治癒的实例。
　　这张相片刻划出经历当时苦痛折磨却还保有的和煦微笑，我一直视为惕励自己的传奇经典，每当事业低潮时刻，面对它似乎能找回起初之心。
　　但这一次，即使在当完平生第一次证婚人的隔日，看着它此刻思潮却如暴风雨刚肆虐过留在汪洋中飘荡的一叶扁舟，才经过上下震荡稍微静止，却随时有灭顶又摸不着边际的恐慌。
　　就是12月2日接到小潘妈妈那晴天霹雳的电话，把我即将第一次当证婚人分享小骏结婚的喜悦打入莫名的悲哀，才说好当天三剑客要重聚，可是电话中是小潘妈妈急促的声音:「小潘已经插管用呼吸器，医师给她最高量的强心剂，可是心脏仍无法运作，准备要使用叶克膜…」。
　　几个月前，小骏要我当他婚礼的证婚人，我说我很乐意、更觉得光荣。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骏，是我1997年刚从美国回台没多久，那时候佳骏才六岁，因为神经母细胞瘤初步治疗恶化，从南部转过来。
　　我印象很深刻，因为小骏的疾病及接受的治疗是VIP (very intense pain)级的，但是只要面对他，不管他眼角的泪水是不是乾了，他的嘴角总是挂着微笑，我一直觉得跟小骏很投缘。1998年我转到花莲去，妈妈还带着小骏去找我，因为小骏的治疗状况仍不理想，我在花莲的骨髓移植筹备也才开始，我帮他联络美国的老师，小骏就去美国接受了包括移植及移植後单株抗体的临床试验。
　　我记得那时去美国顺道看他时，居然看到洛杉矶儿童医院挂着一幅大广告，在宣传儿癌治疗，而那个笑脸迎人的小孩，居然就是小骏，而那是在接受疼痛度第一等高的治疗时所拍摄的。
　　我在婚礼上说，小骏能赢得美人心，应该是新娘看到小骏有这种坚忍、善良、乐观的优点吧！
　　那天婚礼碰到小圣，他当年则是接受了包括移植、MIBG辐射导弹及移植後新一代A酸的临床试验。我记得他在几年前获得周大观文教基金会热爱生命奖章时，他也特别邀请我去参加他的颁奖典礼，但当时的我正遇到事业的低潮而婉拒，我有点不好意思面对他，但他整晚微笑畅谈，开朗依旧，与他深谈知道他事业有成，我也感到欣慰。而在那一天应该是欢乐无所不谈的氛围，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一个话题，避开谈论大家最喜爱的共同朋友：小潘。
　　小潘是我1991年升等主治医师时遇到的第一位高风险神经母细胞瘤儿童，与其说这菜鸟医师在治疗他，还不如说小潘及小潘的家人带领着这菜鸟医师进入尖端的医学国度里。
　　还记得当年的菜鸟医师告诉小潘的父母：「我所看到的像小潘的病人没一个存活」，但小潘的父母却亲切的说他们可以理解，但希望尽一切努力抢救他们至爱的女儿。
　　多少次在病床旁接小潘的父母用越洋手机联系洛杉矶儿童医院的Seeger教授，电话讨论小潘病情。後来Seeger教授成为我到美国时的导师，更巧的是小潘复发转到美国时，我正好就帮忙Seeger教授为小潘进行包括移植、基因疫苗及移植後新一代A酸的临床试验。
　　小潘的治疗是一波三折的，多次复发，不记得多少次影像看到复发了，父母忧愁满面，只见小潘默默整理好她专属的小行囊，微笑催着妈妈：「走吧！赶飞机去美国吧！」。她的肿瘤能痊癒是个奇蹟吧！但小潘的心肺经历超量的辐射及化疗，近年来心肺衰竭发作越来越频繁，而终於接到这令我无法接受的电话，反覆脑海中回荡着如何使这奇蹟女孩再展奇蹟，但为何脑海一片空白，我自许的医者之心为何觉得濒临破碎？
　　又一通电话打断思绪，电话中传来小杰妈妈急促声音：「对不起！这麽晚打电话，但小杰已经19个小时无法小便，两只脚完全瘫痪，痛得尖叫。」。我反射动作地惊醒，告诉他赶快来医院。前些天奋战两年多的小杰失控到处转移的肿瘤啃噬他左肩，他手臂无法举高，他还笑说他现在是金庸笔下的神鵰侠杨过。
　　当止痛、装尿管、外科及神经等专家评估，忙了一阵後，我踌躇踱步在他病床旁，正想着该如何告诉他癌细胞正啃噬他最後的防线，突然听见：「陈医师！过来一点，我下半身没力气转身看你，我已跟妈妈讨论好，不手术只要止痛就好，刚刚妈妈还碰到灭绝师太，说要来看我……」。
　　我惊奇地看到一个刚遭遇剧痛的微笑少年，瞬间我感觉到破碎的医者之心竟然加速复原，原来这些年来，我是依赖这微笑在修补重覆受伤的医者之心，而原来病医关系是双向而且可以倒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