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记忆与禁忌

[最後编写日期:2017/10/12]

 (华健渊摄)

伏尔泰:「如果我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那麽我们的一切快乐也将被剥夺。」

文 / 郑春鸿

    我记起,在文教部举办的「生命故事写作班」第一梯开始招收学员的时候,我主动邀请几位平常经常联系的病友,其中,C女士是一位在和信医院「起死回生」的病人,也在我邀请之列。她来上了两次课,我远远望着她,表情不似平常。我趋前问她何事烦心,她眼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说:

  「我文笔不好,写不出来。」
  「随便找个题目,就写你金孙,很简单啦!」我鼓励她。C女士平常很健谈,很会表达自己的情感。说自己写不出来,我看就是藉口。

    因为是多年好友,她坦然地对我说,她畏惧回到过去的生命记忆,她在课堂上,总是若有所思,不太与人互动,看得出来她想要从生命故事的脉络上找一个入口,但似乎怎麽都无迹可寻。

    她终於跟大家说抱歉,说她不能来上课,但会在家里尽力完成自己的生命故事书。後来,在一个下午,她终於来找我,说要告诉我,为什麽她无法回到过去,重新咀嚼她过往的生命。原来,那是一段充满艰困的童年,无限委屈的婆媳关系,以及中年後原本已经走出经济的困顿,却被突如其来,如暴风雨般的癌症所犯的病苦。她本来以为这些记忆,本已被埋葬,却被生命故事工作坊的活动所唤醒。使她不知如何是好。

「记忆」是石黑小说里不断探讨的议题

    诺贝尔文学奖新科得主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他出版「被埋葬的记忆」时表示,他大半写作生涯在探索个人和群体的记忆何时该遗忘、继续前进、或放下较好。石黑一雄公开表示,他最经常处理的主题是记忆、时间和自欺欺人。的确,「记忆」是石黑小说里不断探讨的议题,他曾说自己最爱的书写母题就是关於「人的记忆、回忆与遗忘」,他自称「是个对过去不安回忆很敏感的人」。

  「什麽时候遗忘、前进、放下比较好?什麽时候需要诚实地面对过去?我花了大部分写作生涯在找寻答案。」

    记忆,有快乐的记忆,有痛苦的记忆。你的记忆是快乐的多呢?还是痛苦的多呢?事过境迁之後,过去的那些痛苦以及快乐,似乎都已经被时间冲淡了,快乐已经不那麽快乐了;痛苦也已经不那麽快乐了。但是无可避免地,有一些特别的快乐,尤其是特别的痛苦,甚至连时间都无法冲走它的重量。这些无法忘却的快乐以及痛苦,对我们是好还是不好呢,我们应该选择在什麽样的时候来中断这些快乐与痛苦呢?

痛苦的记忆是获取快乐的资产与本钱

    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希望自己痛苦的过去,这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最好可以忘记得一乾二净,但是哲学家很深沉地告诉我们,其实这些痛苦的记忆,经常是我们获取快乐的资产与本钱,以及再得到快乐的必要条件。

    法国大哲人伏尔泰说:「如果我们感觉不到痛苦,就可能时时刻刻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弄伤自己。没有不安的刺激,没有痛觉,我们极可能失去履行生命诸多的功能。」

    他说:「如果我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那麽我们的一切快乐也将被剥夺。饥饿是痛苦的开始,这种痛苦就是强迫我们摄取必要的营养;倦怠是一种痛苦,它激励着我们去工作。在两个相爱的人从相遇到结合之前,一切也都往往是非常痛苦的。」换句话说,一切愿望,包括一种需要、一种必需品,常常以一种痛苦作为开端。痛苦是所有生命行动的主要原因,所有具有感觉的动物都能很轻易地感受到痛苦。这样的痛苦,有时甚至会形成恐惧。

痛苦而恐惧,恐惧的记忆,记忆而禁忌

   「13」这个数字为西方人忌讳,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它的来源跟《圣经》的记载有关。「最後的晚餐」上,有13个人出席,出卖耶稣的人就是餐桌旁的第13个人一犹大。人们反复重复这样的解释,结果对所有的13都产生恐惧心理,特别是不能13个人同桌吃饭,也不能有13道菜。星期五也是人们恐惧的一天,一说耶稣就是星期五这一天被钉上十字架的;一说亚当和夏娃於星期五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的。如果13号这天恰恰又是星期五,则更为不吉,Friday the thirteenth由此产生。由痛苦而恐惧,由恐惧的记忆,变成一种千年的禁忌。

   禁忌,是不好的事物吗?英国哲学家Havelock Ellis为禁忌的功能写了一本书,他说:「正是因为禁忌的存在,才使我们拥有了庄严的人格。正是这些禁忌,使得我们的行为更加优雅,同那些用桌布擦嘴,用餐巾擦鼻子的人区别了开来;正是这些禁忌,保护我们不会被谋杀。如果我们的存在对於同伴来说完全无足轻重,得到的关注甚至不比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更多,那麽我们很快就会被逼到自杀的边缘。」

禁忌体系使生活基本美好与安全

   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之所以基本是美好的、是安全的,那是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我们走到哪里,碰到的大部分人都会按照一个几乎已成本能的禁忌体系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而这种禁忌的生活规范,几乎无法想像地,它的根源竟是人类痛苦、恐惧的共同记忆。

   头脑简单的人经常把禁忌看作迷信、不科学,它们经常会不切实际地高谈阔论,认为所谓的禁忌总有一天会像明日黄花那样被我们弃置不顾。然而只要略加思考,我们就会发现,这些禁忌不仅数庞大,还深深地根植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根本不可能我们随意丢弃。人类生活中的禁忌,跟动物生活中的禁忌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些禁忌是传统的一部分,虽然那些传统经常演进或发生变化,但是我们很难说它们巳经不复存在,也小能认为我们已不再需要它们。在低等形式的生命中,我们经常谈论的足一种对环境的适应。采纳了一种禁忌—无论是否修改它,就是一种对坏境的适应,就是符合传统的。人在病苦当中,平日视为无稽的民间禁忌,有时变得特别鲜活而重要,甚至影响病人的生理变化,有点类似柯文哲最近被围攻的话题,他说陈水扁一开始是典型的「身心症」,因为有很深的「凝」(忧闷)在心中,而逐渐演变成生理上的病。这个课题,医护人员在照顾病人的时候,不可不慎。

禁忌使我们冷静地面对未来

   石黑一雄的《被埋葬的记忆》是继《长日将尽》、《别让我走》,阔别文坛10年的最新小说创作。在书中石黑一雄用了很多民间禁忌的故事。本书主角是一对年老的夫妻-艾索和碧亚翠丝,有一天突然决定抛开目前平淡乏味的生活,启程去寻找他们的流落在外的儿子,结果却误打误撞,遇见了骑士、巨龙、小妖精,以及发掘出为什麽他们老是记忆模糊的原因。作者利用中古世纪的屠龙故事(发掘真相的过程),引导大家去思考的问题就是:「如果知道真相是残酷的,那你会选择遗忘还是想起它?」如果禁忌是残酷的,那麽我们选择要顺服禁忌,抑或是遗忘、否定禁忌呢?当我们承认禁忌效力的持久性,并且不断有新的禁忌产生,这也许能够使我们冷静地面对另一个相对应的事实。

探出头到水面上吸一口气的小小浮萍

   没错,一些禁忌正在消失。这些禁忌完成了它们的使命,随着社会条件的变化,我们或许不再需要它们了。那是一个一直在进行的进程。在某些领域,这个进程,因为人类对约化主义的科学过度的崇拜,发展得相当迅速,但并不意味着消失中的禁忌一无是处。这些变化就这样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无论我们是赞成还是反对,我们都要接受这些变化。经常发生的一些小事情,虽然小,但是意义重大,他经常能够使我们抓住变化的实质。而这些变化,往往使在困境中,特别在病苦中的人,在无法确知的医疗,看不见得明天当中,找到一根可以片刻引领他们探出头到水面上吸一口气的小小浮萍。记住!这是医师、护理师、精神科医师、心理师都无法给予的帮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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