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过吗?是的。(中)

[最後编写日期:2017/01/16]

哭泣与眼泪:文学及艺术的文化观察

杜甫所言「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乾」,一哭十年泪不乾,这种哭法,谁受得了?范仲淹的「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伤心处,泪儿要来确实无计回避。不过,这倒不必为古人担心,我们应该鼓励,至少淡看人的哀伤与流泪,因为它是人的基本情感,为的是调节人的情感。……

文 / 保罗

   人的心灵天生就具有感动的本能,甚至会「沉浸」在忧郁、灾难或哀愁的事物,情感在某些情境中会变得柔软而感性。而戏剧,几乎如同真实世界,但却又不尽 真实。不论我们多麽因所看到的情景而惊恐,不论感觉和想像力多麽压倒理智,在我们心灵深处依然知道我们所见的是虚构的,这就足以冲淡我们所感到的痛苦,我们所受的折磨因此也转为欢喜。

    因此,明明知道某电影,某戏剧「很赚人眼泪」还是愿意花钱进去「大哭一场」。我们因剧中主角的遭遇而哭,因为我们化身为他,但在此同时,我们也因知道这只不过是虚构而感到安慰:正是这种悲喜交集造成了愉快的悲哀,让我们流下欢喜之泪。

不知苦恋失恋,爱情如何传唱?

   不只是电影、戏剧,从着名的诗词,千古以来也不知感动多少人,一掬热泪。

   我非常喜欢背诵宋文豪秦少游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爲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爲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略谓,西城的杨柳逗留着春天的柔情,使我想起离别时的忧伤,眼泪很难收回。还记得当年你爲我拴着归来的小舟。绿色的原野,红色的桥,是我们当时离别的情形。而现在你不在,只有水孤独地流着。美好的青春不爲少年时停留,离别的苦恨,何时才到头?飘飞的柳絮,落花满地的时候我登上楼台。即使江水都化作泪水,也流不尽,依然有愁苦在心头。

   多麽深情的词啊!秦观创作《江城子》时,还是一少年儿郎,正值多愁善感,悲春叹秋之年龄。那时的秦观还没有入仕,周围的林林种种还没有摆脱小儿女的情怀,而这首《江城子》主要写的确实作者的离别之情,这首《江城子》究竟写给谁,好像没有具体所指,不知是对恋人还是友人分别,但能写下这麽哀怨之诗篇,想必也是关系不浅,在少男少女已不知「失恋」、「苦恋」是何物的今日,它是否还能传唱下去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爱情永远值得歌颂。

缠绵相思都要流泪,岂不在悲喜之间?

   有时候人流泪是为自己的情事流下的,如前文提到的丧子、告别、怀乡等等;有时候人流泪是「自己找的」,如上述看电影、看小说、戏剧等等。而有时候人的却在哀喜之间流下眼泪。

   在柏拉图对话录《斐利布斯篇》中,苏格拉底早就提到悲喜交集的本质。苏格拉底说,悲恸和愤怒、恐惧、期待及其他情感,都是「灵魂本身的痛苦」,但「却又充满至乐」。他引述希腊史诗《伊利亚特》的句子,「激怒心智心灵的愤怒,远比甘蜜之河还甜美」,苏格拉底说,我们不只由发怒得到乐趣,还可以在悲悼和渴望中感受到悲喜交集。悲剧的观众时而落泪而在喜剧中,我们却因其他人的痛苦而感「欢喜」,在看喜剧时会既笑又哭。苏格拉底结论说:「在哀悼、悲剧及喜剧中,不只在舞台上,而且在真实人生的悲喜剧里,痛苦原本就交织着欢乐。」柏拉图说得真好,早在专家学者想分离特殊情感本质之前,他就已发现情感是由形形相互牵动的动机及情感混合交错而成的。白居易《长恨歌》里「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柳永的《满江红》中:「惟有枕前相思泪,背灯弹了依前满。」面对佳人,缠绵相思都要流泪,此泪岂不在悲喜之间吗?

情感「自有其冷静的逻辑」

   至於杜甫所言「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乾」,一哭十年泪不乾,这种哭法,谁受得了?范仲淹的「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伤心处,泪儿要来确实无计回避。不过,这倒不必为古人担心,我们应该鼓励,至少淡看人的哀伤与流泪,因为它是人的基本情感,为的是调节人的情感。

   麻省理工学院的神经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r Pinker)在他的畅销书《理智如何运作》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认为情感是我们基本适应机制的一部分,让我们适应人生的种种要求;情感「自有其冷静的逻辑」,即使疯狂的人都自有其理念,认为他们受了社会的不公正对待,未受到认可,因此他们有充足的理由报复。

    现代人应该多看好电影、好小说。电影或小说的宣泄净化之所以重要,在於它们可协助我们认知世界。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评论亚里斯多德的《诗学》指出悲剧的宣泄作用在「驱散人心中的恐惧和自怜,我们「经由苦口良药重得心灵健康」,但我们之所以能由悲剧中获得乐趣是因为我们获得道德教训,因为自己理性的能力而自我庆幸。我们的情感生活经由宣泄净化,由艺术「解除了物质负担而成为纯粹沉思的对象。

从来不哭泣的年轻人是蛮人

   元好问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看电影大哭特哭的青少年,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在拯救世界,也不觉得自己在「讴歌人性」,他们并没有试图解决深埋心中的难题。他们哭,只是因为哭能让他们更能享受这部电影。他们并没有说自己体验到宣泄,他们并没有适应、抒解、进步,亦没有表达,只是享受自己感官的三温暖而已。

   20世纪初哲人乔治‧桑塔雅那(George Santayana)说:「从来不哭泣的年轻人是蛮人,而从不笑的老人则是愚人。」然而一生常哭、常笑的我们才更像蛮人和愚人,这些基本的情感反应根本无助於我们摆脱蛮人或愚人的事实。爱尔兰浪漫诗人摩尔(Thomas Moore)说:「唯有对快乐的人,眼泪才是奢侈。」其实即使对痛苦的人而是眼泪也是奢侈的休息。

   清朝诗人郭麐《积雨》的「湖上小桃三百树,一齐弹泪过清明。」清明前後多雨,桃花瓣上颗颗雨滴似泪珠满挂。对眼泪的歌颂,多美啊!不过,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曾说,全世界的文化都认为身体的分泌物,尿、汗、精子、胆汁、粘液和脓汁,是肮脏危险旳,虽然眼泪在多数文化中都侥幸未列在其中,但依然危险,因为它们可以煽动人们复仇,或是造成困窘、骚扰、误导和失望的情况。我们常常暗地哭泣,不论我们多麽诗意地把眼泪描写为珍珠、珠宝或礼物,这些分泌物似乎依然需要我们秘密以对。而且它们也像秘密一样,只能和一个人或少数人分享,如果秘密离开私密领域,就不再是秘密。

纯洁敏感的心灵,才能哭出神圣的眼泪

   玛丽•道格拉斯指出,危险或神圣的事物往往息息相关,中世纪圣徒所流的「神圣眼泪」虽然对有些人而言已经过时,玛丹娜在《宛若祷者》歌中所用的圣徒哭像或许贬抑了眼泪的宗教意义,但神圣眼泪在人心、性灵之路和情感息息相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内在的情感应该如流泪那般展现在外,神圣的眼泪受污秽外表的玷污,一如1600年前圣奥古斯丁的时代那般,唯有「纯洁敏感的心灵」才能哭出神圣的眼泪,我们不该哭出来,而在内心饮泣,再度说明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双重观念。

   范•乌斯特朗医师(Peter Van Oosterum)在《眼泪:治疗之钥》中,吹棒服食自己的眼泪可以治疗哭泣。他认为直接喝眼泪浓度太强,因此建议取一滴眼泪的或2%,调入200倍的水中,却没料到我们哭泣之际,眼泪多半经鼻泪管流入胃里,比例远高於这名蒙古大夫建议的上千倍。这种假药方意味着眼泪是问题,但却也 是解药。范•乌斯特朗这种治疗术的灵感来自於古代希腊、罗马和希伯来在丧礼中以眼瓶盛装眼泪,封缄後与死者同葬的仪式。其意义一方面表示埋葬了情感,另一方面也是献给死者的礼物。

哭泣不再是女人的专利

   李清照《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女词人李清照的作品常见泪水泪光。不过,眼泪的地位一直在改变。过去一个世纪以来,男人眼泪地位的变化就非常明显。哭泣也有很大的变化,哭泣不再是女人的专利。当然,不论男女哪一性,都将以哭泣开始人生,亦将以哭泣离开尘世。改变我们啜饮自己眼泪意义的,不只是多变的文化,随着年岁增加,我们的情感生活亦有改变。我们对其他人该如何表达情感,和自觉地表达多少情感要求的权利亦随之变化,从婴儿、儿童、青舂期到成年期,这样的变化在不冋时期都清晰可觅。即使没有这方面的研究可资证明,我们依然可以说,人生中每一个重大转变都会让我们重新评估自己的情感选择。

根本没有欢喜之泪,只有悲哀之泪?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辽沙因最爱的导师去世而落泪,虽然他感受到丧失的悲哀,但他也明白自己获得了自由,可以为所欲为。他走到外面,倒在地上,亲吻大地,同时「狂喜」地哭。他因即将离开修院而欢喜,但也感到恐惧,因此在礼拜不在修院里进行时,他却跑到门外狂喜而泣。
心理分析师费德曼(Sandor Feldman)1986年说,欢喜之泪,这样的观念根本就是谬误,是文化的误解,他写道:「根本没有欢喜之泪,只有悲哀之泪,他指出:儿童不会因故事快乐的结局而流泪,只有成人才会,而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成人明白快乐只不过是转瞬即逝,死亡随後就会降临。身为成人的我们会为快乐结局而落泪,因为我们知道那是假的,是幻影,正因为我们知道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快乐结局,我会为小说或电影中的快乐结局而哭,这和欢喜根本没有关系。在他看来,阿辽沙是因悲哀而哭,简单明了,那是因为丧失明师、丧失修院的安全庇护、丧失自己的青春而哭。他(或陀斯妥耶夫斯基)自以为感到狂喜,其实只不过是一场玩笑。

眼泪和权力关系最赤裸的陈述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人性的残酷和黑色幽默上更胜一筹,在《地下室手记》叙事者向受折磨的妓女丽莎娓娓道来,在吼叫中,解释了他为什麽在两人第一晚独处时惹她哭泣,这可能是文学中关於眼泪和权力关系最赤裸的陈述,「我得污辱你,让你流泪,让你屈服,让你歇斯底里,那就是我所要的。」让人流泪才能贬抑他们,否认他们的存在,让他们退化成不幸的形象。

   大多数人都体验过欢愉与残酷的关系。陀斯妥耶夫斯基就表示,若压迫能造成眼泪,则眼泪也巧以形成压迫主角侮辱妓女,直到她哭泣,而她的眼泪侮辱他,一直到他也哭泣。他的眼泪在他们停止哭泣之後,成为受辱的象徵,但是他的受辱却又是欢愉之泉源。他接受妓女的服务很显然只是一种补偿的满足,每一次落泪都可以被当成一种高潮,接着是一阵长篇大论,再接下来是重新燃起的欲望。

虐待狂的角度来看哭泣

   约翰欧文(John Owen)的小说《心尘往事》—开头就提起孤儿院小婴儿荷马的故事。一对中年夫妻收养了他,他们自己家里也有许多孩子,最近大女儿还带着婴儿回来住,但因大家嫌婴儿太吵,所以她们又离开了。

   在如童话般的故事背景中,全家人又开始思念婴儿,怀念婴儿的哭声,而因为这家庭的主妇的确不能再生育,因此他们去孤儿院领养荷马。不幸的是,荷马在孤儿院就以不哭出名,等领养家庭明白这点之後,感到很失望,於是尽可能折磨他,让他哭泣。他们饿他、伤害他、惊吓他、打他、烧他。最後他大哭特哭,让整个小镇都睡不着,消息传到孤儿院保姆那里,保姆赶来营救。叙事者说,折磨婴儿的这一家并不是虐待狂,只是热切渴望听到婴儿的哭泣,相信他们这次一定能处理这种情况。

音乐也能赚人热泪

   除了文学之外,音乐在人的情感生活中自有一席之地,而且也能赚人热泪。音乐对我们神经系统的刺激,激起我们的期待、满足或压抑。
因此我们对故事的回应就像对音乐一样,有人做过实验,请83人聆听乐曲片段,并回答相关的情感反应问题。结果发现和声突然的变化往往会引发颤抖,加快和切分音则会造成心脏怦怦跳动,装饰音则使人落泪。

   经典蓝调乐手约翰•李•胡克(John Lee Hooker)接受访问时曾说:「你得到我和吉他最深的情感,深刻到让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睛。」胡克的情感及其表达的深度相互映照,情感愈深刻,眼泪就愈会涌上眼眶。

「因此我总戴着太阳眼镜,让你看不见我的眼泪。」约翰华特斯(John Waters)的电影《哭泣宝贝》也用了类似的题材。故事情节是描写一名好哭的歌手,在每个关键场景,都可见到他流下一滴清泪,他是20世纪50年代靑少年的偶像。影片并不是讽刺20世纪50〜60年代之交的流行风潮,此刻到处可见到猫王的影子,由哭泣宝贝眼中一再落下的热泪并非只是嘲弄,而是带着某种敬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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