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以刚克刚」小女孩

文 / 陈荣隆医师 (小儿肿瘤内科)

　　长年侧身医界，与幼年在台南时期的中小学要好同学，分散在各行各业。知天命之年後，就特别期约半年一次同学会。经过半甲子以上的奋斗，同学们各自在专业领域上有所成就，我很喜欢相聚时彷佛又回到那童趣纯真年代，也有暂时走出专业苦忧，透一透气的感觉。
　　尤其几天前同学还特别电话提醒，说此次我是「凸出奖」得主，非去不可。目前移植病房正有一位重度再生不良性贫血的儿童病人，两度免疫治疗无效，一直仰赖输血，前面治疗他的医学中心努力帮他寻找适合的骨髓捐赠者，但徒劳无功，近来屡屡发生致命感染，转来和信医院，我们决定为他进行高风险的人类白血球抗原(human leukocyte antigen)半套相合异体移植(haploidentical transplant)。
　　此类移植以往第一不容易植成，第二长成後捐赠细胞容易攻击病人皮肤、肝脏、及肠胃等，造成很高的移植死亡风险。和信医院近来引进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Baltimore John Hopkins)医学院发展出的新技术，希望能及时帮忙这位11岁的儿童病人。
　　八月二十九日周六同学会当天，我一大早就赶去医院，尽量把所有住院病人该处理的事情做好，才刚忙完正准备出发，突然又接到刚移植完半年之病人小嘻嘻母亲来电，说小嘻嘻发烧，我知悉状况，原来想返乡不能成行了，我问小嘻嘻的母亲，要不要马上带嘻嘻到医院来，母亲说小嘻嘻活力精神很好，想再观察一天看看。我这时心想赶快趁空档南下参加同学会，再赶今天最後一班高铁回来。
　　「凸出奖」是同学戏谑奖项，它是一座造型突兀，却不实用的长颈瓮，记得当年服义务役军医时徽章就是蛇，故称它为蛇颈凸瓮奖盃。少不得被拱要发表「凸出」事蹟。
　　其实同学们很多是金庸武侠小说迷，我因窝居医界就自称为佛门高僧，意为医界年事已高的医生。我说我擅长的是「独孤九腱」，别无所长，好吃荤食，吃遍牛腱、猪腱、羊腱、鸡腱、鸭腱、鹅腱，甚至山羌、山猪、山鹿腱。我因钻研「独孤九腱」绝学，致脑满肠肥，肚子非常凸出，「凸出」奖实至名归。同学嘘声四起，说这只自表凸出、不能算是事蹟。
　　我心里一直挂记着移植病房的病人，同学要求提事蹟，於是想到去年此时，也正为一位喜欢歌手五月天的年轻美丽的小女生，争取进行同样的此项高风险半套相合异体移植。她是何杰金氏淋巴瘤病人，已接受过多次传统治疗方式，包括多种抗癌药(化学治疗)及放射线治疗无效，再进行高剂量治疗合并自体周边血造血干细胞移植，但淋巴瘤於移植後六个月内复发。此时中部医学中心给予一次化疗完全无效，肿瘤快速扩散。她在这种紧急状况转来和信医院，希望我们帮忙想办法。
　　我就告诉她可进行此半套相合亲属异体移植。这技术近年刚起步，但初步成绩不输於传统的人类白血球抗原完全相合之亲属异体移植，移植毒性并无增加，且初步证据显示对她这种淋巴瘤复发机会较小，无复发存活率较高。我对病人说，很多德高望重国内外专家也建议此种移植法应为首选。而且如果复发，药物佐以捐者之淋巴球也有控制淋巴瘤细胞之疗效。
　　当时黄达夫院长第一时间就谆谆告诫我，要注意我的态度不要太过激进 (radical)，强调我及其他同事必须告诉病人，她也可以选择不接受移植。
　　我记得这小女孩坚决的说，她要以刚克刚 (五月天的歌)。就在移植前，喜愿协会帮她安排至五月天音乐会会场，她与五月天在後台见面，但因为肺部转移严重，离不开氧气，也无法支撑完演唱会，但那一天小女孩心满意足的回来。
　　小女孩很快就进入移植病房，她初期如我们期待的果然顺利植成了，且长成後捐赠细胞也没有攻击她的皮肤、肝脏、及肠胃。但接下来一百天的移植过程，遭遇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并发症，她却也咬紧牙关一一撑过去。但在最後她知道癌细胞又长回来後，终於觉得累了，她告诉我们她不要接受我们预设如果复发的疗程了。她说她努力过了，她最後的时间要分配给亲朋、好友、同学。
　　她花了三天的时间一一道别，最後她放心地进入昏迷状态，妈妈陪她走完最後一程。我记得自愿全程照顾她的刘医师，在她最後但还清醒时，写卡片谢谢她教他很多很多东西。从她的照顾过程，我发现我们和信医院针对儿童病人的移植，除了包含各种先进治疗的多功能团队外，本院还特别建置了儿童身心缓和医疗，甚至引进文教、艺术、宗教疗护，才能让如此困难的照护有着全方位的周全。
　　讲到这里有点沉重、有点伤感，这不适合同学会气氛。我接着笑说当年伏羲氏引来九畜而生灵兴旺(激进疗法)，但过於荤腥，後来神农氏嚐百草加入食榖茹素(保守疗法)，取而代之，最後黄帝融合各族而成就大业(兼容激进保守之多功能团队)，这就是我在和信医院看到的凸出事蹟。
　　同学们一片迷惘，看来还是不够轻松，我就再提说有个师兄独孤求败大侠，同样师承伏羲，练就独孤九剑，闯荡江湖，纵横一世求一败而未可得，抑郁而终。我施展独孤九腱(激进疗法)，最後惨败，突破独孤求败前辈一生未达之境界，这事蹟够凸出吧! 终於同学们胃液清空，高喊「吐出」、「吐出」，肝胆胃液相照之後，大家食慾大增，酒兴盎然。
　　那夜没有赶上最後一班高铁，也没回去台南老家，就在同学家过了一夜。隔天一早飞奔高铁、北捷，直达医院。病房无事，也接了小嘻嘻住院，我相信去年那勇敢小女孩教导我们的，会让现在正进行同样高难度移植法的小弟弟受益，回程走在和信医院往捷运站路程中的羊蹄角步道，清风微雨，突然觉得离情依依，竟深深期待下次同学会的再相聚。(附记：该女孩之移植病例报告已刊登在影响系数(impact factor) 5.723 之Medicine杂志2015年七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