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病人好久没有碰到水……

访五南护理师邱园懿

文 / 郑春鸿 (文教暨公共事务部主任)

郑春鸿主任(文教暨公共事务部)：护理工作很辛苦，您曾经退缩过吗？您很清楚自己追求甚麽才来的吗？

邱园懿护理师：和信医院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从专科毕业就来这里了，我从南部上来，离乡背井的，来这边工作压力也是很大。我会选择到这里工作，是因为看了院长的书，认同他的理念以病人为中心。以前在读书的时候，我对「安宁照护」还没有很了解，但满有兴趣，知道黄院长的理念，我用心地做这份工作，一待就八年了。

先安顿好自己的情绪才能照顾好病人

郑春鸿主任：癌症病人不同於一般感冒的病人，照顾病人要把整个感情都放上去後，对一个刚踏入职场、满心有抱负的女孩子会有一定的冲击吗？

邱园懿护理师：我们跟病人与家属感情都非常好。有一对老夫妻，我们都把他们当成我们的阿公、阿嬷，病人是阿公，当他走时，我哭得比家属还惨，我们互相抱着安慰对方。可是晚上回去冷静地想一想，觉得这样是不适当的，我就试着调整自己的步伐，病人过世是会难过，但也要让自己释怀，因为病人解脱了；从另一方面想，我们不再看到病人这麽的痛苦、不舒服。所以对於新进人员，每次带他们时，当遇到不是pass away的病人，是比较癌末病人，我也会慢慢引导他们，告诉他们接下来有可能会遇到什麽事，当遇到时要怎样做心里层面的调适。

郑春鸿主任：你觉得他们都做得好吗?

邱园懿护理师：我问过她们，至少都会有心理准备。当然有些新进人员因为这样子退缩，觉得没有办法在这里从事这种行业。不过。第一次碰到一定会很痛苦，尤其是你看到病人在那里的时候。但自从我带过几个新进人员之後，我有跟他们讲过这些事，他们心里会有个概念，待会进去可能会碰到甚麽样子。有时新进人员第一次碰到时会非常害怕，这时我会先请他们到外面，然後由比较资深的人员先协助他，等家属这边都setting好之後，我就会去问我的新进人员现在心里面的想法，是害怕、担心，还是难过？

有了热忱，再苦的事都会变成甘甜

郑春鸿主任：这份工作做了八年，您会觉得它好像催化剂一下子催逼着您，让您长大，它对您的未来或对人生，有没有甚麽影响?

邱园懿护理师：八年来，我学习到要珍惜生命，把握当下，在不伤害人的状况下，珍惜与惜福。因为人的生命真的很容易就流失了，怎样好好爱你身边的人，与跟他们快乐地相处，这是我现在一直在做的。

郑春鸿主任：台湾很多有护士执照但不从事护理人员的人，除了护理工作环境欠佳的因素之外，您认为怎样的人格特质才能在护理工作上胜任愉快？

邱园懿护理师：你是否有热忱的个性很重要，不过热忱也可以培养，我们也可以从工作里渐渐找到工作的热忱。有了热忱，再苦的事都会变成甘甜。比如照顾病人是我喜欢做的事，我把病人及家属当成我的家人，所以工作起来就不觉得很累。如果只是把这份工作当成是工作，再加上现在护理工作压力这麽的大，你会很快就崩溃。因为我有热忱，事实上不管再怎麽累，我都满开心的。我在带新进人员的时候，都会尽量帮助他们，先让他们看我是如何在照顾癌末病人的过程中，找到热忱；怎麽样跟病人相处，不要陷入悲伤，可以慢慢学习到带给病人与家属帮助和安慰。

可以触碰到水洗手也是一种幸福

郑春鸿主任：护理工作的临床教学(bedside teaching)真的很重要，不是丢一本书看就完全懂的，您是怎样做这样的教学呢？

邱园懿护理师：护理的学理当然也很重要，但我照顾病人的经验很少用说的，都是用做的，我会让学妹们看到我怎样对待病人，并且关观察病人会给你的回馈。病人即使给我们一声小小的谢谢，我们都会觉得非常的感动，你会觉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尤其有时你看到病人是非常痛苦的，但只是你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可以让他感到舒服，那就更有成就感。
　　很多病人好久没有碰到水，因为他们没有办法下床，一般护理或家人通常会用毛巾帮他们擦手，但只是湿毛巾。我照顾病人会想像如果是我卧病这麽久，一直用毛巾擦，很多天了，会有什麽感觉呢？
　　於是，我会端着脸盆在他旁边，用水帮他洗一洗手，几乎没有例外地，我发现病人会觉得很舒服。帮他们洗好手，他们那声谢谢会让你非常的感动，我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到病人的笑容，我所需要做的往往就这麽简单。

郑春鸿主任：我能完全理解你所描述的。那是一种「贴心」的感觉。我们每天都可以洗手，可以碰到水，没有长期卧病，绝对不能体会到可以自由洗手的幸福。端一盆水到病人面前，帮他洗洗手，您做的是一件爱与悲悯的事啊！

邱园懿护理师：当你把病床上的人想像成自己或自己的家人时，你就会知道怎样去照顾病人。从事护理行业久了，很多时候你会忘了感动，因为护理工作非常的忙碌，有时难免会有一些抱怨，病人的抱怨或自己心里面的抱怨都会有，所以我常会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你自己曾经有的感动，这样那份热忱才不会不见，这是我维持工作热忱的方法。

十分钟、十五分钟的舒服也是帮上忙

郑春鸿主任：是的，不要忘记那个起初之心。家人对你从事护理工作有什麽看法?他们知道你在做什麽吗?

邱园懿护理师：太细节的，我相信他们并不知道。大部分人对护理人员的印象不是打针就是发药，但我觉得护理人员可以做得很多，包括对病人或家属、身体或心灵上，都会有很大的帮助。我的家人很以我为傲，这是我在护理工作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动力之一。有时我也会以我自己为傲，只因我小小的动作，却能看到病人的开心，或许是他人生剩最後的一段路，但痛苦当中，总有一些比较不痛苦的地方，我愿意和病人一起发现并且分享这一块。癌症抗战是非常辛苦的一段路，不管是在心灵上或身体上，我常告诉自己，我只要可以让他有十分钟，甚至十五分钟的舒服，相信对病人或家人心灵上都是一次安慰。

医师从我们的发现也有了新学习

郑春鸿主任：在和信医院让你比较能扮演好护理工作的角色吗?

邱园懿护理师：我们医院可以让护理人员真正的做自己，医生师都会把病人的问题拿出来和我们共同讨论，我们也可以学到许多没想到的事；医师也可以从我们照顾病人的发现，看到他们七年来所读不到的东西。我们护理部主任、长官都非常的支持我们去做一些对的事情，所以在照顾病人方面有非常大的自由以及决定权，大家都可以共同讨论。
　　我有同学在其他医院工作，相较起来，差别不小。在其他医院，医师是最大的，医生说什麽就是什麽，有时你觉得不对也没办法讲，我相信他们心里一定会遭受很大的冲突与折磨，但在和信医院很少有这种事情发生，甚至不会，这是我非常喜爱我们医院的原因之一。

沟通成功要两边各退让一步

郑春鸿主任：癌症病人在治疗中，因为身体上或精神上的折磨比较大，有时会有一些比较不合理的要求，你通常怎麽去应对？或即时地教育他们呢？

邱园懿护理师：这很常见。如果病人及家属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我会先观察，不会即时做。在不合理当中，我会找到我自己觉得可以做的，先满足病人以及家属，之後在上班时间内再观察，找时间与家属沟通了解，为什麽会有这些误解产生，经常都可以找到很好的沟通或化解的方式。这往往需要两边各退让一步。

郑春鸿主任：除了病人之外，家属也是你们每天要面对的。有一种满普遍的现象，有一些比较不容易沟通的家属，一般是平常比较少来探望病人或第一次来探病的家属，他们一来，为了要表现对病人的关心「很尽力」，往往对医护人员的态度和语气会令人受不了，您通常会怎麽处理?

邱园懿护理师：通常我会先去了解这家属在这家扮演甚麽样的角色，或者他对病人的病情了解到甚麽样的程度，然後会协同医师一起去跟这位家属解释。还有一个方法是我们会去连络主要的决策者，再找时间与医生做家庭会议family meeting，由这决策者决定我们到底要跟这位很少来的家属解释到怎样的程度。

陪伴病人坐几分钟非常重要

郑春鸿主任：癌症病人刚听到「坏消息」或治疗当中遇到挫折时，常会不知所措，我们医院的护理人员很自然地都会陪伴病人坐几分钟，开导他们、安慰他们是吗?

邱园懿护理师：如果我在安慰一位病人，医院同事看到这种情形，其他同事都会帮我做我手上正在做、应该做的事情，大部分都会互相帮忙。因为在和信医院team work默契非常的好，大家都可以互相帮忙，这是我觉得在这里工作还满开心的事。有时我们会开玩笑说我们医院的病人被我们「宠坏了」。

郑春鸿主任：你照顾过的病人平安出院，或家人走了後，他们又回来看您吗？

邱园懿护理师：很多出院的病人回来门诊时，会带一张卡片，给你一个拥抱，真诚的谢谢！我们也有遇到已经过世的病人的家属，他们也是会定期写卡片感谢病房的同仁们，当我们得到这些回应，都是非常的感动，就觉得再多累，一切都值得！

一点点的鼓励就会让我们快乐

郑春鸿主任：在癌症护理临床上，您看到的护理人员，她们有哪些困境？

邱园懿护理师：护理人员年纪都还很小，在家还是撒娇的ㄚ头，要他们面对重症病人，还要面对很多家属的压力，实非易事。我也是被逼着要快快长大的，我要照顾病人，甚至我要先帮他们想到可能发生什麽事，帮病人预防什麽事，这些都是压力。
　　在临床上，我发现护理人员非常需要家属和病人的鼓励，一点点的鼓励就会让我们得到很大的成就感，因为有时在护理人员非常疲惫、压力大的状况下，有时会感到有些挫折。很多人自然而然就会想其他门路，像去做「医美」的护士，每天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确，我有很多同学都去受训了，他们不想去面对像我们这种压力，并且我们面对的往往是人命，可能又比其他医院又多了一层的压力，如果一点点的鼓励，真的可以让护理人员很开心。相反地，一旦你做了很多，没有被得到肯定的时候，你会很难过，也就没有动力持续往下走。

我觉得这一份工作真的是福气

郑春鸿主任：这八年来，在精神上曾经被挤压到有点喘不过气来吗？你如何调适？

邱园懿护理师：会。工作这八年来，确实也会觉得压力很大，非常忙，这时候除了放假，一定要运动。碰到比较刁难的病人或家属，就尽量使自己的情绪不要受影响。在照顾这麽多病人里，一定会有一些让你觉得很开心，或让你很感动的家属以及病人，通常我会去跟他们聊天，感受一下那种「被需要」的愉快气氛，让自己的心情「综合一下」。
　　病人还记得我的名字，我们都会很感动的。有时我们只是自我介绍，帮他做身体评估，接触时间其实没有那麽久，「你怎麽还记得我？」他们会说：「当然啦！因为你都笑眯眯的。」我觉得护理工作，面带笑容很重要。
有一天，我下班前再去做最後一次的巡房，看看病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病人的老婆拉着我说：「我有小秘密要跟园懿说。」
　　我想到底发生甚麽事，我们到病房的家属休息室，她就拉着我的手说：「园懿你愿意让我为你祷告吗？」事实上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是天主教，但是我诚心地接受这个祝福。
　　祝福当中，我看到那个阿姨真的是低着头、握着我的手跟神说了很多祝福我的话。事实上，她是把我当作是自己的女儿，那时候我真的是非常的感动，她说完眼睛睁开时，热泪盈眶，当时，我觉得这一份工作真的是福气，因为你做了这一件事，然後可以得到这麽多的祝福，我很感恩！
　　工作压力这麽大，护理人员其实也很无能为力，要怎样让自己压力得到抒发，其实也是要靠自己。很多人看到护理人员感冒会说，「你也会感冒？」的确，护理人员痛的时候，吞一颗止痛药，还是要继续照顾自己的病人，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职责，我相信护理人员都有一份责任感，除非真的生病到无法爬起来，不然通常不会请假。

单身护理人员找男朋友真的有点难

郑春鸿主任：您认为护理人员这样的职业，对一位还没有男朋友的女孩来讲，会有影响吗?

邱园懿护理师：影响很大。因为下班时已经晚了，很累，也不想要出去，现在的男朋友要不然就是来自於周遭的朋友，或尚未踏入社会的同学，或早就结婚了，否则要交到男朋友是有点难。之前一位学妹就学时交了一位男朋友，其实都蛮稳定的，一踏入职场，她也告诉对方她的工作性质，可是上班五个月之後，他们分手了，是因为下班delay，为什麽上班不能接电话？为什麽你有那麽多的书要读？对方不能理解，只是希望有空闲的时间，或对方下班的时间去找他，也常因为这样成为分手的导火线。

郑春鸿主任：您不觉得这种男人不要也罢吗？

邱园懿护理师：所以这学妹也很聪明，既然不能接受我的职业，就算了！

郑春鸿主任：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她的感受。

邱园懿护理师：当然也有我们的护理人员的老公或男朋友都非常尊重我们，这是值得嘉许的。不过现在单身的护理人员要找一位男朋友真的有点难。

郑春鸿主任：护理人员结婚生小孩，还能够兼顾吗?

邱园懿护理师：我们很多的同事都能兼顾，但是非常的辛苦。早上八点上班，可能七点起床，匆匆忙忙带小孩去保母家，下班後又要匆匆忙忙把小孩带回来，在这段期间都是很疲累，这时候看到妈妈的精神真的很伟大。

郑春鸿主任：这也代表她认为工作有意义，所以才愿意这样蜡烛两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