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跫音来临,癌症病人更需要护理人员
访综合病房护理师李宜芳
文 / 郑春鸿 (文教暨公共事务部主任)
郑春鸿主任 (文教暨公共事务部):您今天是大夜班吗?
李宜芳护理师(综合病房):小夜。
郑春鸿主任:小夜是几点到几点。
李宜芳护理师:小夜是四点到晚上十二点。
郑春鸿主任:您做过大夜吗?
李宜芳护理师:之前十二小时都是白班跟大夜而已,都有做过.这个月开始改成八小时,所以第一次上小夜。
郑春鸿主任:上大小夜班,和白天比较,心情不一样吗?病人在夜里常会有哪一些需求?
李宜芳护理师:比较常听到的是他们痛苦、睡不着。睡不着有很多原因,先撇开他们身体不舒服或是白天睡太多的因素以外,你会发现还有很多的心理因素。比如,他们其实是很担心明天的检查,或是说很担心病情的变化,所以才会睡不着。我经常从这些蛛丝马迹来观察病人的内在说不出的需求。
郑春鸿主任:晚上病人情绪比较低落.通常您都怎麽处理?
李宜芳护理师:病人因为白班做了很多检查,有时候结果不是很好,医生也都跟他们解释过了,所以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更会想起今天的检查不好,病人会特别的难过;你会看到有些家属在夜间有时候也会特别焦虑。比如说病人在白天做的检查不好,晚上他可能发烧起来,家属可能更担心,即使温度上升0.1度,他甚至觉得这样己经不行了。其实病人及家属在夜里有更多焦虑感,细心的护理人员必须要花更多时间去安抚他们或是去做解释,甚至是让他们感觉比较安心,因为他们会对你做的每一个步骤存着怀疑。
夜间的护理人力还是要正常
郑春鸿主任:照您刚刚说的,病人在晚上状况反而可能更多,至少状况不一样,所以大多数的医院在小夜,大夜,尤其是大夜的时候,把护理人员减得剩下一两个人照顾几十个人,您觉得合理吗?
李宜芳护理师:大夜的时候把护理人员减到最少,在其他科别,我不敢说到底合不合理;但我在癌症专科医院,我观察到的确实如此。就肿瘤科而言,如果夜间护理人员的人力减到太少,还满危险的。因为癌症的病人变化并没有特定发生再什麽时候,你这一刻看到他还好,下一刻可能马上就风云变色,所以我会觉得夜间的护理人力还是要正常,因为人数太少不能顾那麽多人,其中只要两个出状况,你也没办法分身,没有人可以帮忙,而护理工作是一个团队的工作,它经常要同事一起帮着做,很多照顾一个人真的没办法做的来,加上大夜班这麽多病人,有的医院如果只有一个医生两个护理人员,两个各忙他自己的病人,根本没有力气去帮另外一个同事,所以我觉得还满危险的。
发生什麽事我没去仔细看到吗?
郑春鸿主任:你在深夜的时候,大夜班的时候,你遇到什麽状况,是你难忘的。
李宜芳护理师:大夜在十二点到清晨这一段,我印象比较深刻是一个病人在前一天有一些的不舒服的情况,也有些躁动,可是他在第二天,他就有比较缓和了,因为打了一些会让病人想睡觉,也就是镇静剂之类的药物,所以他都在睡睡醒醒。
因为他的病情不稳,我们都特别注意他的血压跟氧气没有特别的变化,每过一会儿就过去看他一下。就这样,很突然的在清晨的时候,当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对,他就已经离开了。伯伯身旁的外籍看护,不知是不是语言不通,还是她也是刚照顾不久,她也她没有发现这个伯伯已经离开了.我一时无法接受,很震惊;一方面也觉得满挫折的,我都已经这样警醒地看顾着我的病人,都不能在最後一刻送他,我一直自责病人在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什麽事我没有去仔细看到的?
另外一方面我觉得很遗憾,因为就台湾民俗总希望可以见到病人最後一刻,可是其实家人已经回去了.夜间都是看护陪伴。病人匆匆而别,我们连通知家人来见他一面都来不及了。
家属已经放弃急救了,他们到场後其实是接受的,但还是可以看出家人心中是有点遗憾,依病人的病情,医师之前已经有跟家属解释过,有可能会这样匆匆离开.因为他的肿瘤转移的状况太严重了。只不过这个事情还是让我很害怕,也很挫折.所以,其实有一阵子,我值班到清晨时刻,会特别紧张,会告诉自己一定要去好好地盯着我的病人,确认他是不是都在我的预料范围内。这是我觉得蛮震惊的一件事。
临终有些徵兆可以看得出来吗?
郑春鸿主任:护理人员的压力可以是那麽大啊!护士守着病人,比起家属守着生重病的家人,往往还要更辛苦,真令人感动。当然,家属也很希望目送家人离去,您可不可以告诉照顾病人的家属,一个人要离开的时候,多半都会有些徴兆可以看得出来吗?你能不能形容一下?
李宜芳护理师:比如说,他的呼吸会变得很奇怪,一种比叹气还急促的呼吸,就是他会很像叹气,很大力的叹气,这是临终浅显易见的。然後,临终病人昏迷是也满常见的,血压慢慢的往下掉,血氧也会慢慢往下掉。再来是脉搏,我们脉搏自己摸是强而有力,可是临终的脉搏是很难摸得到,越来越弱,心跳也是。有些人一开始心跳会变得快,後来就会慢慢的慢下来,最後瞳孔会慢慢地放大,瞳围整个放大,这些都是临终病人常见的。
临终处理家属真的不知道所措
郑春鸿主任:护理人员陪伴病人离去,帮他们清洁身体,帮他们穿衣服,这是何等伟大神圣的事,病人家属对您们的付出,都会终生感谢。不过,您这麽年轻,遇到病人要离开,会害怕吗?很多人面对自己的家人临终都会有一点恐惧,那你一开始就不怕吗?还是慢慢怎麽样克服的?
李宜芳护理师:其实对於要离开的病人,我病并不害怕,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是人,我一直觉得他们都是善良的。让我比较难调适的是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突然离去,会让我比较心疼。对要离开的病人,我会尽量做到让他舒服的离开,病人如果不舒服,比如会痛,你可以给他止痛,甚至可以打一些镇静剂让他睡着;但是我觉得最难过的是留下的人,是家属,因为这个状况,他们真的不知道怎麽处理,全都要靠护理人员帮忙。
病人家属的问题听了令人心酸
郑春鸿主任:所以那时候要安慰的,反而不是病人了,因为他己经昏迷,你们服务的对象反而是家属。
李宜芳护理师:对,我觉得反而是家属,因为在家属身上花比较多的时间,我知道因为服务的反而是家属。他们会有很多疑问,担心跟害怕然後甚至会提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其实因为他们没有医护背景,所以遇到事情会比较害怕,只用自己的逻辑思考去想这样子。
郑春鸿主任:临终的病人家属,会有什麽奇奇怪怪的问题?
李宜芳护理师:他们都通常会问:「他都这样睡着了,他知道痛吗?」「他都没有吃东西怎麽办?」「他是不是还有感觉?」家属也都希望能为临终的家人做些什麽?所以他们会问:「他这样子,我们还能为他做什麽?」因为用氧气的病人还是很多,他们会问:「那他嘴巴乾怎麽办?要一直喂他喝水吗?」甚至还有病人说:「我要叫醒他,提醒他要喝水、吃饭还有上厕所。」这都常见。听了令人感到十分心酸。
郑春鸿主任:您通常都是怎麽跟家属解释?
李宜芳护理师:我会跟他们细心地解释,比如说我们评估出来已经都昏迷指数的病人,会跟他来说,病人己经到谷底了,对他来说喂食或是做其他的事,其实对他来讲是危险的,因为他有可能会呛入。再来因为病人使用氧气罩,我们也不建议让他喝水,其实就滋润就好,因为其实喝水对他来讲很危险,很容易呛入;对无法进食的部份,有些病人有鼻胃管就还可以灌,他如果消化不错还是可以再灌。因为代表说他还是有在消化,虽然他在消化的不是很好;可是有些家属问:「病人昏迷了,我还要不要灌牛奶?」我们也都会说,因为没有鼻胃管,我们就用点滴补充,所以请他们安心,我们有点滴。
临终是不是有哪些特别要求?
郑春鸿主任:不同宗教的人,在亲人临终是不是有哪些特别要求?
李宜芳护理师:大部份台湾人都是拜拜的,一般人也不知道他是拜佛教还是道教,他就是想拜,普遍大家会选择助念最常见,他们觉得病人离开以後还是会有些「神」,让他们跟着佛主声音离开。因为毕竟是在医院的环境,我们不可能让病人在上面待太久,我们会护送到楼下的追怀室。
郑春鸿主任:那一般不太让他们坚时?
李宜芳护理师:基督教最简单,牧师带领家属为病人做临终祷告。
有一次,病人临终前很喘,因为他整个肿瘤在呼吸道,可能有塞住的情况,那种不舒服就好像你逆水,或是你憋气,小时候应该玩过憋气比赛吧?憋气比赛忍不住可以放弃憋气,可是他是那种你无法放弃憋气,可见你知道有多痛苦,那时候病人戴的是除氧面罩是最高剂量,很喘很不舒服。我们唯一会做的是除了打一些止喘的或是类固醇,让他睡着了,让他感受不到那麽不舒服。
那时候照顾他的是一位牧师,然後牧师就是在旁边抱着他,一直祷告,可是那病人说他觉得很痛苦,他一直像是呻吟,哀号。我就跟牧师商量,我可能要给他一些镇静的让他睡着,然後一些止喘的。可是牧师觉得说,没关系就让他这样子离开,因为他在与病人对答时有听病人讲过,病人不希望再施打一些药物,他想要就这样子离开。
可是我看那病人哀号大概至少十分锺,他一直哀号一直哀号,我觉得好难过,又我不没办法做什麽,我只能就一直陪着牧师,抱着他,因为我不知道怎麽办?然後一直跟病人说:「没事了,我们没事了,耶稣很爱你……」这样子,那时候我还刚来一年多,我真不晓得该怎麽办?到後来我就是太难受,我就求牧师拜托我们还是让他镇静,其实我看得出来牧师其实也很心疼,但因为是病人不打针的要求,他其实也很两难。所以我跟牧师共同决定是,让我们还是帮他打,就说要让你舒服一点,舒服一点就好了。然後打了他就晕过去,到最後好像隔了一两天就离开了。
疾病把病人折磨到这个人宁愿这样离开,可见他多麽不舒服,所以才会觉得我害怕的不是碰这些离开的病人,我反而比较不怕,因为我觉得说而是病人从这中间解脱了,我会把病人的最後一程做到最好。
妈妈的话一直是我最大的安慰
郑春鸿主任:我觉得你好棒。你爸爸妈妈知不知道你有些机会也要陪伴这些病人?
李宜芳护理师:他们知道。
郑春鸿主任:他们觉得怎麽样?像这麽可爱的女儿要去做这些很困难的事情,会舍不得吗?
李宜芳护理师:我妈妈是比较纯朴的乡下女性,她认为本来护士的工作就是要这样子的,对,只不过我曾经跟她,我满常跟她哭诉是看到有些病人,比较惨不忍睹的情况,我会跟她讲,反而她是一直安慰,可是我还满喜欢我妈妈,她虽然不懂,可是她会用她的逻辑来安慰我,可是她逻辑常常会很好笑,但对我而言,妈妈的话一直是最大的安慰。
郑春鸿主任:比如她怎麽说?
李宜芳护理师:这边的病人会来来回回,我们其实就已经像朋友了。那时候有一位病友,他身世有点坎坷,加上他满年轻的,一发现肿瘤其实不是很好了,他这边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就是肿瘤造成的。他第一次来,我们就预知那伤口只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吃到大的血管流很多血,然後离开,我们都知道。可是当这一天发生之後,我看他躺在血中的时候我们当然得出力,那时他没有签任何放弃急救的事,我们帮他止血,他躺在血中时我们也一边帮他抽痰,可是你看他眼睁得大大的,被我们抽痰,然後四肢还在晃动,你就觉得很不忍,因为你会想到,一个人以前还在跟你开玩笑,大家看到这样子时你还是会很难过。所以那天处理送他到加护病房去,我在收拾东西收拾边哭,因为实在太难过了.我就觉得为什麽会亲眼看到这种事情,我就跟我妈妈讲。
我妈妈一直安慰我就跟我说:「你就想像说,他解脱了,他去当神仙了,他解脱了。这样子。」妈妈她不懂加护病房的意义,我说他已经去加护病房,我跟妈妈解释他还没有离开,「哦!他在加护病房,我知道所以他解脱了!」她说她的,我就觉得妈妈真的很可爱,可是你就是跟妈妈发泄完以後心情有比较好过一点。虽然他之後从加护病房有比较稳定一点後上来,处理後事的交待跟放弃急救,上来之後离开那天我就觉得比较平静一点。我觉得四年来说长不长,慢慢一点一滴去回想,还真的也发生很多事情。
人跟人之间真的很有感情
郑春鸿主任:你觉得这个工作让你有改变吗?以前的你是不是这样吗?
李宜芳护理师:不是,在家其实我算是一个满幸运的小孩,因为我在家其实从小到大妈妈也不会叫我做家事,然後该给的物质生活,她尽量都给.其实我们家并不是很富有,就是一般普通的家,可是她就是会尽量满足我们小孩,想要的玩具,妈妈都会尽量买给我们,妈妈小时候过得很辛苦,但是在我身上就是完全感受不到辛苦。
直到我高中开始读护理,从开始实习才发现很多事情是我很难想像的,我甚至很难想像有些人怎麽会辛苦成这样子,或是被病磨成这样子,我觉得人跟人之间真的很有感情,就一旦有感情之後你就会开始去想你可能为他做什麽,我觉得是这样,然後当你得到一些回馈之後,你就会觉得很安慰,那个动力就会成为你下次会做更多.我觉得会这样子。我从小志愿是当老师,每一本看过的图画书都打勾,就像老师批改,所以每一本看过的图画书都打勾,然後打100分这样子。
郑春鸿主任:很过瘾呢!
李宜芳护理师:对,但我怀疑如果我真的当老师,我会不会真的这麽过瘾。
我喜欢和癌症病人聊天
郑春鸿主任:和信医院的护理工作还叫您感到开心吗?
李宜芳护理师:我们医院的护理人力比起其他医院要充裕,所以你就会有比较多的时间会去跟病人谈话,比如说做卫教,跟他聊聊天。其他医院护理人员比较没有时间,因为她们照顾很多病人,在短短八小时要把甚至八个、十个病人都安顿好,你光发药就是一段时间了,然後再写自己的记录,所以你根本就没时间去跟病人好好的沟通。
尤其癌症病人跟其他科的病人不一样,因为他会反覆的住院,他们这次出院,我们不是说「恭喜你出院」,而是问说「你下次住院是什麽时候」,记得抽血什麽时候,所以我觉得他们很可怜,我觉得在癌症病房有多一点时间跟他们聊天是我所能做,我不敢说我技术可以多好或是可以打针有多厉害,可是我觉得光这部份至少这份工作还算满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