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医师握手吗?
文 / 胡涵婷医师(血液与肿瘤内科)
几个月前,一个在美国的媒体短暂但热烈的讨论话题是,医生跟病人见面打招呼时,到底应不应该握手?其他的方式例如碰拳(fist bump),或只是点头微笑,是否比较合乎卫生?引发讨论的缘由是一个研究报告指出握手比碰拳相比,皮肤接触面多三倍,皮肤接触时间多2.7倍;因此媒介传染病的机会也可能增加。虽然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好像一个历史悠久的握手文化可能会寿终正寝。
之後,许多学者专家纷纷提出其他研究资料,指出绝大多数病患期待医师握他们的手,或是拥抱他们。因为肢体接触所传达的情感,许多时候远胜於语言。一位研究医疗沟通(communication)的学者进一步指出,尤其在病历电脑化的今天,病人非常盼望他们的医生能「走出」电脑萤幕,真正的跟他们有足够的身体语言的交流。
那位发表比较传统握手或碰拳的皮肤接触实验的医师也出面澄清他的研究动机,并不在提倡以碰拳代替握手,而是在呼吁经常洗手的重要性。结论是,握手是受欢迎的,但是医师要常洗手,才不会因握手而传播疾病。
握手或拥抱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放眼世界,大概除了远东国家之外,这是惯例的打招呼方式。那短短几秒钟的肢体接触,使陌生人立刻少去一些腼腆;有时候这样的肢体接触可以崩溃堤防,融化铁石心肠。这不是电影里用来赚人眼泪的情节,而是真实世界里实实在在会发生的情景。
几天前,我与一个才五十岁不到的末期大肠癌患者的家属解释她的病情,说明减轻症状,安慰病人及家人的照顾原则。我鼓励他们全家人珍惜相处的时间,给彼此留下最珍贵难忘的回忆。她的四个十来岁的孩子,睁着大眼睛,一言不发,充满惶恐,瘦怜怜的站在一旁。也是为人母亲的我一直忍着去拥抱他们的冲动,等到谈话结束,要离开病房时,我趋前拥抱这四个孩子。大女儿是大二的学生,眼眶红了;大儿子仰面向天花板,极力抑止泪水。我告诉他们可以打电话或email给我,如果他们需要有个人谈谈。
几天後,我回高雄探望妈妈。她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朗,整天在慈济做志工。当天刚好是慈济医院志工的研习营;我很好奇他们教志工什麽,就也去坐在讲堂里听。教课的老师是非常资深的医院志工,有爱心,又有许多实务经验,谆谆提示哪些是志工该做的,哪些则是该回避的事项。她提起自己年轻时刚开始做志工被指正的故事;有一天,她去探望一个有点认识(也就是说没有深交)的男性癌症病人。说到伤心处,她忍不住拥抱这个病人。事後,资深的志工告诉她这麽做是超越了尺度。她以这个故事劝告研习营的志工,举止要得宜。
也许我自己也有点年纪了,对於这个故事的背景与结论,不能很认同。这跟我「喝了几年的洋墨水」没有关系。当一个病人或家属很需要被抱抱、安慰时,就像我们自己的还在牙牙学语的稚儿伸出双臂,要我们「惜惜」一样,恻隐之心就油然而生,拥抱他们就很自然。当然也有些病人是心里再怎麽难过,也宁愿与别人保持距离的。同样的,有些医护人员再怎麽替病人伤心,也做不来肢体动作的安慰。所以说,传达关心是有许多不同的形式,也不见得有高低优劣,而是要因人,因事,因地制宜的。
话又说回来,有时候,我们无心的肢体语言对他人是有很大的心理影响的;这对医护人员是应该用心感受与警惕的。更扩大的说,这些也是平常与同事、朋友交往的行为准则。
几周前,与医学生上医学人文课时,一位资深的社工提醒学生在与病人交谈时,不妨坐下来,与病人四眼平视,而不是站得高高的,俯瞰着病人。我对此一提醒再同意也不过了!
一位美国前驻北韩的大使说起美方与北韩的外交接触,及谈判经验。北韩人的辛辣个性,以及心战技巧,使美方代表处处为难。一个数天的谈判过程,美方的官员原本比北韩代表高出了一个头以上,但是每天椅脚被锯掉一些,每天在会议桌上,美方代表愈来愈矮,到後来在谈判桌上,变得比北韩的代表还矮,气势上,似乎就差了一截、暂了下风。
我在美国看门诊时,总是把我的坐凳调矮,所以是与病人是平起平坐的。查房时,我也常坐在床边,或床缘与病人交谈。所以我不是像一座高塔一般(towering over)在给病人说教,也表示我没有急着想离开病房,来传达我很用心在倾听病人的讯息。我说话语调和缓;甚至面对愤怒不满的病人,我的音调也努力的更谦和。这跟北韩的谈判心战策略是背道而驰的,却是建立医病互信关系的入门关口。
我在和信医院工作的第一个月,最常被问的问题是;为什麽我会回来台湾?还有,美国的医疗真有那麽好吗?跟台湾的医疗差别在哪里?第一个问题的简单回答是我想为我的故乡做些事;我回来寻找台湾(不是寻找美国)。美国与台湾的医疗有许多异同,我会慢慢整理与大家分享。一个美台两地共有的医疗困境是医病关系的疏离。医师看病人的时间愈来愈短,而宝贵的诊间里的时间多半花在电脑输入上。我以“距离”为题来舒发我的观感。因为现在的台湾比起我十八年前去美国时,是要繁荣热闹得多;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肢体距离似乎是比以前近多了。可是心灵的距离似乎是更疏远的。
两天前,我收到我的一个美国病人一封很长的email,向我「哭」诉(我可以感受她写email 时的懊恼)。她抱怨麻省总医院这位肿瘤科医师不仅没有预习病人的病史,又从头到尾盯着电脑萤幕。当病人开始质疑这个复诊的用意与可能的成效时,这个医生完全没有自省或自觉,反而说她的工作时间已经很长,她已经做到她能做的极致了。虽然这位医师与病人是咫尺之遥,却与病人有个比太平洋更大的隔阂。无庸讳言的,人与人的相处,或医生与病人的相处,肢体的距离也许可以握手或拥抱来拉近,心灵的距离才是更重要的,更要用心体会,并且努力栽培的。但愿以此与和信的同事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