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同医师有不同意见时-病人怎麽办?

[最後编写日期:2013/12/02]

文 / 胡涵婷(Holy Family Hospital 血液肿瘤科主任)

  一个比平常日子都要忙碌的周五门诊,我们的门诊接待员告诉我,我的一个头颈癌病人和他的太太希望我能拨出一些时间跟他们谈谈。
  杰姆在一年半前诊断第四期的口咽癌。他只有五十四岁。如同许同初聆癌症诊断的病人,尤其是年轻的患者;他震惊、愤怒,动辄对我们的秘书、护理人员大骂。不知道为什麽,我面对这样的病人时,好像特别有一股禅意,他愈是生气,我愈是不慌不忙地帮他理出头绪,给他一个能集中他的所有怒气、能量的焦点。这样的病人常常被认为是「恶质」、「难缠」的病人,其实他只是慌乱,不知所措;他的内心真正是有个可以融化冰山的温柔火种的。
  我的放射线治疗科同事好几次说要建议杰姆去看精神科医生。我说:「杰姆没有精神病。你看着好了,他会改变的。」如今,杰姆已经病情缓解,恢复健康。他说话举止温和有礼,完全与一年半前的他不可同日而语。
  几天前,我在医院走廊碰见杰姆和他的太太。他们告诉我,杰姆的舅子因为呼吸衰竭,住在加护病房。电脑断层扫描显示有纵膈腔肿瘤。我对他们说了些安慰鼓励的话;但是因为我并没有接到任何和会诊请求,所以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当玛丽和杰姆请求我和他们见面谈谈时,我知道他们是要问我对玛丽的哥哥病况处置的意见。
  原来,玛丽的哥哥威廉已经在加护病房住了五天了,病情却仍然没有好转。原先是用正压氧气面罩(BiPAP),两天前开始接上人工呼吸器(ventilator)。玛丽是她哥哥的医疗照顾代理(health care proxy 注)。加护病房的医师给玛丽签了一个气管镜检查的同意书(Informed Consent);周五的下午一点就要做这个检查。我跟玛丽和杰姆见面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他们觉得加护病房的夏马医师(Dr. Sharma)这麽多天来很少与他们会面,或解释病情原由、发展。他们希我能阅览威廉的病例,提供我的意见。
  当病人或家属抱怨医生没有解释病情时,真象是有几种不同的可能性的。少数医生确实是权威至上,惜言如金,不给病人有什麽发问或反对的余地。多数情况则是因为隔行如隔山,病人及家属不了解医生的说明,也不知道该问什麽样的问题,尽管医师做了说明,他们还是感觉医生没有解释病情。而夏马医师的确是属於前者;别说是对病人或家属,即使是对加护病房护理人员及其他的医师同事,也鲜少沟通;是自认权威,「(废话少说)照我说的做」型的医生。
  我先确定玛丽明白她哥哥的意愿,也就是在他因气管插管,无法说话的情况下,玛丽能代理他,要求另一个医生的处置意见。威廉在五天前,住院的第一天,电脑断层扫描就显示许多肿大的纵隔腔淋巴结,高度怀疑是肺癌转移至淋巴腺。我很惊讶事过五天,夏马医师没有照会胸腔外科,或肿瘤科医师。夏马医师的专业是胸腔内科,及加护病房照顾。他在病人住院五天,没有好转之後,给家属签了气管镜检查同意书,但是家属并不明白这个检查的用意何在。
  今天肺癌的诊断,除了传统的病理检查之外,几乎常规地需要进一步做肿瘤基因检查。这有赖於足够的切片标本,才能有充分完整的病理分析。除非肿瘤长入主要呼吸道内腔,气管镜受限於肿瘤的位置,及器械的使用,不仅常常得不到诊断,更别提有足够的标本做各种必要的病理分析。我的看法是与其做气管镜检查,应该照会胸腔外科同时做气管镜及纵隔腔镜检查;尤其是後者,是最有把握能拿到足够诊断分析的淋巴结标本的。
  我告诉玛丽和杰姆,也许夏马医师建议做气管镜检查是有其他的原因;但是若是为了组织切片(tissue biopsy),我就不赞成「先做个气管镜检查再说」的做法。问题是夏马医师已经排定在一个钟头後就要给威廉操作气管镜检查,我能不能有效的与他沟通?尤其是在没有被正式会诊的前提下。明知道夏马医师不是容易沟通的人,我可能是自找麻烦,可是却因为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做遂,我还是决定跟夏马医师谈一谈。我请玛丽先知会夏马医师,然後打电话给他。
  我先说明威廉、玛丽、杰姆和我的关系,以及我是在他们的邀请和要求下,查看了威廉的的病历,及电脑断层影像。我很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可能并不知道他的完整的病情,但是看来他大概是有肺癌。我接着说,我明白您决定今天下午要给病人做气管镜,请问这是为了病理诊断,或是有其他的用意吗?(有时候,病人有很浓稠的呼吸道分秘物,造成持续呼吸困难;气管镜可以帮忙清除分秘物)。
  「气管镜检查是要看看能不能拿到一些细胞做病理检查。」夏马医师这样回答。
  我说:「是不是可以考虑会诊胸腔外科医师同时做气管镜及纵隔腔镜,比较有把握能得到足够的组织标本,供病理检查?」
  接下来的五分钟时间,我们的对话急转直下。基本上,夏马医师如同一锅沸腾的油锅,在电话的一端对我指责怒骂。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可以做什麽事,不可以做什麽事。你只是个肿瘤科医生,你的本份只是在开化学药,你懂什麽癌症诊断?你这麽爱做主张,我要你就接手当他的主治医师!你超越你的本份,我要到医师人事室告状!」
  这时候,我的心跳加速,持电话筒的手不住地发抖。我不甘示弱地说:「对不起,我不是只会开化学药,我还很会诊断癌症!请你务必要去医师人事室打报告!」
  那一整个下午,我摆脱不掉深受伤害的感觉,看病人无法完全集中精神,心情沮丧了好几天。而尽管家属的质疑,在夏马医师的威言恐吓下,威廉还是在那天下午做了一个没有任何诊断结果的气管镜检查。几天後,胸腔外科医师在做纵隔腔镜时,又重复做气管镜。如同我的预料,是纵隔腔镜的淋巴结切片,提供了病理检查结果,判断是小细胞肺癌。因为家属的要求,夏马医师终於在病人住院两周後对我提出会诊要求。
  说我跟同事吵架的故事是很羞愧、伤心的。人生的失败与逆境,也许能提供反省、学习的机会。我想试着从病人,夏马医师及我自己的观点重新看这件事情,希望学到一些经验与教训。
  美国的医师训练及医疗体系有许多的缺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缺乏深思熟虑地整合病人所有问题,掌握各种问题的缓急情况,是我常见的年轻医生容易犯的错误。有些医生动辄会诊,是因为懒得自己好好去分析病情,想出原委;或是怕忽略某些细节而惹上医疗纠纷。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倒是很尊敬不滥用会诊的医师。但是因为自视过高,该会诊而不会诊,坚持闭门造车,则正是威廉的病例的情况。威廉的急性呼吸衰竭也许不全是肺癌造成的,纵隔腔的大肿瘤至少是他的病情的重要肇因。如果时光倒流回去三周前,我还是会告诉夏马医师,他一开始就应该照会胸腔外科,做纵隔腔镜淋巴结切片,以便能尽快诊断及治疗威廉的癌症。
  某些手术或医疗处置,病人或家属会被要求事先签具同意书。这是常规的医疗手续,天天都有的事;然而我想多数医师在要求病人签同意书时,鲜少思考同意书的用意与精神。同意书(Informed Consent)的用意是在帮助病人了解手术的原因,及手术的可能危险性或并发症。除此之外,也要说明不做手术的後果,有无其他的替代医疗措施(alternative options)。同意书的出发点真正是在保护病人的权益,但今天多数人把同意书看成医护人员避免法律诉讼的盾牌,於是签具的过程往往流於形式,缺乏必要的讨论及问与答的过程。
玛丽并不明白为什麽威廉需要做气管镜检查。从这个检查能期待什麽样的结果?如果不做的话,有什麽其他的替代方案?但是面对医师的权威,不是太多病人有足够知识质疑医师的建议的。
  内科专科医师并不是以操作手术或手续(procedures)做为我们的专业,然而每一个内科次专科似乎过度强调某些手续的重要性。例如心脏科医师的心导管术,肠胃科医师的胃镜、大肠镜,血液肿瘤科医师的骨髓穿刺,或是胸腔科医师的气管镜。偶而我遇到很困难的血液科病例,答案很少来自骨髓检查。任何这些侵袭性检查都有其危险性及有限的临床诊断、治疗价值。
  做为一个思虑周延的医师,做这些检查,绝不应是因为「我能」,而是它真正对病情有助益才做。这对骨髓穿刺而言是事实,我不轻易建议骨髓穿刺检查,因为不愿病人忍受骨髓切片的剧痛而没有诊断治疗的价值。我敢说气管镜检查对肺癌诊断也多数时候是不充分,甚至完全没有帮助的。内科专科医师的精湛医技来自仔细聆听病史,聪明的分析判断,以做智慧合理的检查治疗建议;绝不是以做了几千个骨髓穿刺或几百个气管镜检查为傲。
  在夏马医师已经决定给威廉做气管镜,而玛丽也签了同意书後,我却跟他唱反调。也许我让夏马医师没面子,虽然我以为自己很小心翼翼地向他解释我的看法,我毕竟没有说服他,而且还惹得他大发脾气。如果时光倒流,我会因为预知夏马医师的可能反应而保持沉默吗?我想我是办不到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情是不能妥协的。我的遗憾是居然让自己失去冷静,被夏马医师激怒。我的另一个遗憾是没有阻止夏马医师做那没必要的气管镜检查。(11/1/2013 Boston)
作者注:Health Care Proxy通常是熟悉病人意愿的家属,在病人因病丧失神智,或因气管插管,无法表达意见时,能替病人做重要医疗决定的法定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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