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 Taiwan

[最後编写日期:2015/03/02]

文 / 郑春鸿(文教暨公共事务部主任)
图 / 许昱裕

 

  先生娘陪戴医师的娘到欧洲玩,戴医师一个人挑灯夜战,他正在做健保的帐。
 今夜有点寂寥。
 「扣扣扣!」突然有人敲门。
戴医师抬头看了一下门口监视器传来的画面。
咦!没人啊!
「扣扣扣!扣扣扣!」可是敲门声反而更急切。
「你是戴医师吗?」老戴正要出门看个究竟,他旁边已经好整以暇坐着一个戴着斗篷,全身黑衣的人。
「嘿!你吓我一跳。你怎麽进来的。」
「哦!真不好意思。我就怕吓到人,才先给你敲门的。」
「你是谁啊?」老戴问。
「还用问吗?我又没化妆。」
老戴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因为眼前的这一位仁兄,阴飕飕的,脸白白的,眼白充满血丝,还穿着那一套行头,看来还真像魔鬼。
「莫非,莫非你是魔鬼?」
「正是在下。」他施出隐身术,把自己一下变得像地毯一样那麽薄;一下贴在天花板;一下飘浮在空中。
 老戴被这个调皮鬼逗得好像也不太害怕了。
 「麻烦你把灯关小一点好吗?」魔鬼说道;「你知道,太亮会让我不舒服的。」
 老戴突然想起<魔鬼夜访钱锺书>这篇文章。难道这只鬼也误了鬼门关的入境时间来找他串门子吗?
「你们台湾医生工作那麽晚吗?现在已经丑时了。」魔鬼问。
「台湾的健保叫我们快要过劳死了。我不但要看病,还得做帐申报。」
「你疼老妈老婆嘛!送她们去旅行呢!本来申报健保不是尊夫人代劳的吗?」
还真是一只包打听的鬼,连这都知道。
「鬼兄!你不是都夜访一些名人吗?像浮士德、钱锺书等人。我老戴不过是台湾乡下诊所的开业医生,怎麽也有如此荣幸让你您老屈身造访。
「你叫我老鬼好了。你说的正好颠倒,我们鬼类从来不看人大小眼,不会专挑名人逢迎巴结。倒反是被我们拜访过的人,後来都成了名人。你刚说的浮士德、钱锺书不就是吗?」
「那麽,敢问您今晚怎麽会光临寒舍呢?莫非也要提点我做个名人?」
「我天生仁慈,专门替衰人打抱不平。而且,我剑及履及,一见衰人就奋不顾身地前跳上来安慰他。」
「你是说,我是衰人吗?」
「你们台湾医生还不衰吗?」魔鬼说道:「上帝给你们一流的考试技能,却没有给你们一流的生活品质,让你们变成台湾最不快乐的人。你们本来可以在其他行业悠哉游哉的,你没看电视,有医生被血汗医院操到过劳死,没死也半条命,变成痴呆,连自己的妻儿也认不出来。」
「哦!您对台湾还挺了解的嘛!」
「我不只了解,我还特关心你们的。我们做鬼的,最关心医生,因为上帝把一部分医治的权柄下放给你们做医生的,人一生病,除了找你们,不然就是找去上帝帮忙。现在人工延寿,你们为了赚钱,该报到的鬼都被你们拖住尾巴,我的魔鬼训练营快门可罗雀了。」
「你是在笑我们医生的医术差,把人整得半死不活的?这可是病人和家属一直求告上帝,上帝才不放人。」
「死亡是上帝最伟大、最慈悲的设计品,祂从来就使每一个人都享受到它。老戴,你怪到上帝的头上可没道理。」魔鬼说:「死,没啥好怕的,或说来不及害怕。人最怕的是生病,病是死的门房,死神得它放行才能侵门踏户。人生小病找你们医生;生大病就找上帝。你们是小病的解救者,上帝是伤心的安慰者。而我呢?我是快乐人的伴游者。我希望人人都快乐,不生病是快乐的保证书,人最好没病就死,省得小病或没病被你们折磨到死。我比上帝更慈悲呢!」
老鬼继续说:「你们医生是上帝派到人间来穷搅和的。动物界就没听说有狗啊、猫啊、狮子老虎的生病去找狗医生、猫医生的。看来人非生病不可,生病得看医生,慈悲如我,必须帮助每一个医生都很会看小病,至於人患大病,你们就别缺德了,还把他们当成敛财工具。阳寿一到,就劝大家个个签署不急救声明,自动到魔鬼营报到。」
魔鬼开始进入夜访戴医师的主题了:「工作才有目标、才会带劲儿。你们医生只把药商当老师,不求精进学艺,病人挨了整,你们赚到钱也没时间花,也不知怎麽花才会快乐。不瞒你说,今夜我冒昧来访好,就想把医生的快乐术与君一谈。好医生必须先是一个快乐的医生,」
「有调查说外国医生普遍不快乐,台湾的医生要快乐起来恐怕也不容易啊!」戴医师不得不说实话。
「看来你妈和你太太比你快乐。你一直都不很快乐吗?」
「我们从住院医师训练开始,就已经被医院当成高级的劳工了。那时候,我一天要照顾20个住院病人,日也操眠也操。」他说:「当上主治医师更惨!每天要看上百个病人。我是一个剩余价值被压榨乾了的老医生,回到高雄乡下老家开个诊所,一天看不到二十个病人,还好我太太是药师,还兼护士和打杂的,基本开销不大。我们开业医有点像以前的柑仔店,小杂货店,被7-11打得快被完全淘汰了。」
「台湾的全民健保举世闻名,连诺贝尔经济奖得主克鲁曼都大表赞扬,怎麽会把你们医生整得那麽惨?连美国都要学台湾办全民健保呢!」老鬼故意问道。
「全民健保有那麽容易搞起来吗?」戴医师的大儿子在美国当医生,他说:「欧巴马想在美国推行全民健保,本来国会两院都通过了,因为他踩到健保公司这个全国最大的利益团体,他还被告违宪呢!」
「台湾的全民健保都办得有声有色,为什麽美国就不行?」
「美国医生没那麽认真做、甘愿受啦!说难听一点,美国医生不管什麽医德的。美国的道德是法律的奴婢。」老戴说道。
「美国医生也讲医学伦理不是吗?」
「全世界只有人怕医生,医生从不怕人的,医生甚至不怕鬼,因为大多数的鬼都是医生的产品。」老戴讲话越来越像哲学家:「美国医生好像很重视病人,其实他们是怕被告,美国轻讼,动不动就告医生,他们的医疗伦理,只是『把话和病人讲清楚』的意思,这反而好;在台湾,医生如果要和病人把彼此权利义务划定清楚,就会被人说『没爱心』、『冷血』、『没医德』。」
「你这麽唱衰欧巴马的全民健保吗?」
「田纳西州早就实行过全民健保,弄得医生跑,病人追。医生说他们一天不能看太多病人,看病太潦草会害死人的;而且他们还要生活品质,要渡假呢!没错!当年在田纳西大家都有健保卡,但是看病要大排长龙,最後草草收场。」医生人鬼都不怕的,大不了老子不干,你耐我何?
「我倒想知道,为什麽你们台湾医生就肯那麽勤快?是台湾医生特别有医德吗?」
「医生这个行业在台湾被泛道德化了。我们也只好装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了。」老戴诚实地说;「在台湾,我们医生是弱者,病人只要在医院嗓门儿拉大一点,医生就会吓得躲起来,病人几乎可以予取予求的。」台湾人爱看病,医生工作辛苦一点,但收入还是挺不错的。
老戴碰到知音老鬼,很多话不吐不快 :「台湾医生有些时候更像演员。许多加护病房中的末期病人於死亡当天仍在验血、照X光、抽痰、使用呼吸器、抗生素、洗肾,甚至使用叶克膜体外维生系统。病人临死,医师还要表演心肺复苏术,对於病人和家属真是一种折磨与凌虐,同时也耗费掉庞大医疗资源。」老戴的老爸老妈就一直没签什麽「不急救声明」,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医生儿子到最後一刻还会努力救他们。
「这些几乎都是医生三两天要表演给病人家属看的。你没做,病人家属就说你见死不救。」还有更多时候病人和家属没要求什麽,医生也拼命地给,只因为健保埋单,关於这一点因为是医院的商业秘密,老戴就不便说清楚了。
「你说颠倒了吧?病人生病还要被当赚钱的道具,他们才是弱者吧?」
「台湾的病人普遍把医生看做道德医生,动不动就说你没医德,抬棺抗议;一点不顺他的意时,他又以消费者自居。」
「这对医生太不公平了,哪有一下把医生当良心工作;一下把医生当营利事业。这样要医生怎麽做人?」
「老鬼!你倒说了一句人话了。」老戴说道:「台湾医生每天就跟唱戏的一样,在病人面前要表现得像做老师的一样,谈钱斯文扫地,没有道德,有失身分。但是在病人後面要跟健保局斗法,看怎样才不会被扣点数。」
「其实,用金钱来换健康,或至少死得舒坦,这是再理直气壮不过了,也没什麽不对啦!跟我们拿金钱去买东西买服务没两样。」老鬼真是套话高手:「但是医生面对的是生命,当你能救一条命的时候,你就非得先掏光他口袋里的钱吗?你会拿手术刀压在病人的脖子上,逼他开支票吗?」
「我同意面对可以救的生命,要奋不顾身地去救。不过,这种一看就可以救的病,其实不多。」老戴说:「你太抬举我们医生了。我们不像你说的,每一分钟都在救人。以糖尿病来说,要减肥、要注意饮食、要多运动、要按时吃药。我们该说的都说了,真正把糖尿病控制好的病人100人里,30年来,都不到5%。大多数的人生病都是自己糟蹋自己的;大多数的疾病康复,也是病人自己健康条件起来了,自己好的。医生只是健身房的教练罢了。」
「这种急救、一看就知道可以帮上忙的病,确实值得社会投资,因为三两下,就可以救一条命,太划算了。」老鬼满钦佩戴医师的谦虚。
「不过,这种病花的钱反而不多。现在台湾健保花在慢性病上的钱才多呢!」老戴说道:「按理说,我们希望把可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之疾病,压缩到死亡的最後一段时间,最好一天或一个星期,亦即缩短老年人身心障碍卧床之时间。但是却不太可能。」
「医学发展成一种产业,多半花钱在医疗照顾上。我们当医生的也是无可奈何啦。」戴医师说:「现在有很多应用科学,比如医学物理、生物医学、影像诊断等後来都加到医学的领域来了,等於掐住消费者的脖子,要他们不付帐都不行。」
「其实有很多疾病,过去的老医生只有详细地问病人的病史,在病人身上多做观察,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诊断出病人得的是什麽病。现在。即使医生已经知道病人的情况,但是还是会要病人去做这个检查,去做了个检查。免得日後被病人告」
戴医师看老鬼听得津津有味,接着说道:「其实有些检查,比如三十二切,六十四切的各种电脑断层。把身体的组织切得那麽细,看得那麽细,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
「换句话说,古人会死,现代人也会死,只是古人怎麽死的,可能大多不知道死因。」「现代人的死,都找到了死因吗?」听了戴医师掏心掏肺的告白,魔鬼像医学院的教授的口吻问道。
「被您老这麽一问,真的不好意思。」戴医师说:「的确,现代人到咽下最後一口气那一刻,要我们说得清楚他是怎麽死的,好像真的没那麽容易呢!」
他说:「英国医生哈维发表血液循环说,至今还不到四百年。从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哈维之前,连动物体内血液循环现象都不知道,对血液受心脏推动,沿着动脉血管流向全身各部,再沿着静脉血管返回心脏,这种水准能说有医学吗?现在连人类的基因图谱都全找出来了,可是对於许多疾病真正的致病原因,还是一知半解。」
「我总觉得医生这一行,已经不太可能再像旧世代一样,扮演一个这样『纯洁』的道德家的角色了。」老戴说道:「就算我们每天还是穿着白袍这一身戏服,可以已经越演越快穿帮了,因为医生以外的那一大群医疗产业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是靠医生在病人的面前推销他们的MRI、CT、PET-CT等各种昂贵的检查;推销他们发明吃也吃不好,一个月要几十万元的标靶药物。」
老鬼终於切入主题:「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白袍,这一身,嗯!『戏服』上吗?你真是绝顶聪明。的确,医生不快乐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白袍』带给他们的『道德压力』。脱下白袍不就轻松多了,难道你不穿白袍就忘了怎麽看病?干嘛给自己那麽大的历史压力呢?」
「说得也是,前一阵子电视不是有一个不爱穿白袍的皮肤科医师,每天都穿得清凉辣妹装露出乳沟看诊吗?」
「你注意到了!你看,可见医生多闷啊!」老鬼说:「不瞒你说!这位女医生是我最近的在台湾的代言业绩之一。本来我只要她拿白袍跟我换取快乐,哪知她还把自己穿着撩人的薄衫躺在床上的相片,高挂在路边做广告呢!可见她多快乐啊!」
「我听不太懂,你说这是你的业绩?莫非,莫非您老也要我把白袍跟你来换快乐?」
「我老实地告诉你。」魔鬼冷飕飕地看着他:「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典当给我的这一身白袍,已经不是第一手货。在此之前,你已经典当给太多人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太难堪。」
「我是魔鬼,你有甚麽事可以瞒得了我的呢?我第一眼看到你所穿的白袍,哦!不只你啦!就已经没那麽白了,这里有一块黄色那里有一块绿色,有的地方还脏得不像话。你袖子口上的那一块油渍多恶心啊!那是三年前你还在大医院工作的时候,帮医院和等厂商签订MRI电脑断层的BOT案,像「三七仔」马夫一样做「抽」的,当时我就让你沾上铜臭油污做纪念。」
「原来你早就在盯着我了吗?」老戴背脊骨一冷。
「你问你自己,这几年来,你要多少人去照射不需要照的CT电脑断层?而你纯粹是为了要多『抽』一点佣金呢?」
「真不好意思,什麽事都逃不了你的法眼。不过,要他们去照东查西的,他们还一直感谢我呢!」
「这些小奸小坏,一般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病人及家属不说你,只是想小命还掌握在你的手上。」
「……老鬼!你别把我只看成左脑发达人士。今晚你是白跑一趟了。你要我拿这一身白袍和你交换世俗的快乐,我有那麽笨吗?」老戴翘起嘴唇说:「白袍是历史上多少医生的名誉与信用累积造就而成的,我怎麽可以轻易放弃这张『信用卡』?」
「老戴!你也年纪一把了,难道不知马雅各、马偕、蓝大卫、蓝大弼感人的故事已经都写到医学史里去了,这年头谁还看医学史?台湾海峡後浪推前浪,哲人其萎,白袍已经贬值了,你们台资医院都明摆着到中国大陆抢地盘了。你不如顺应大势交出白袍,做一个没有道德压力的快乐医生。」
「老鬼!你知道这张『信用卡』好用在哪吗?」老戴看老鬼真是隔行如隔山:「只有我们当过医生的才知道这一身白袍的延伸价值才受用无穷呢!你没听人说,一生要交几个医生朋友,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到处都吃得开的。到病人开的餐馆吃饭有打折;孩子找不到工作,企业家病人会牵成;出国有药商送机接机。……」
他举例说:「还有,你知道张丰绪吗?他老爸叫张山钟,就是屏东万丹的乡村医生。当年,他就是一个好医生,听说病人太多,有的排太久,没看到病,只要喝一口张家庭院那口井的水,病也可以好。张丰绪无党无派出来选台湾省议员,张山钟的病人自愿当他的运动员,连上两届,还一路升官。」
「所以,你坚持不交出白袍,是要帮子孙拉票的吗?」
  「经您老今晚的教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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